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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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太太聽他的話音,知道是做媒,可是他又扯到太原起義,不知他什麼意思。便道:「五爺,您坐著說,好商量。」 他道:「還有什麼商量的?我們等不及啦。」 周玉堅在門外先咳了一聲,接著道:「五爺,你這是怎麼說話?像你這樣做媒,把吳剛的斧子砍折了,也不能成事。」 說時,她笑嘻嘻地進來了,向大家勾著頭道:「請坐,請坐。」 大家坐了,她也端起桌上一碗蓋茶,坐著先喝了一口。放下碗,還摸出脅下掖的手絹,擦了一擦嘴,這才向鹿太太道:「明人不說暗話,這兩年的婚姻,本來就不興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啦。我是個女學生出身,我知道女學生的心事,鹿小姐不能有個例外,也是主張婚姻自由的。她和秦先生自小兒兄妹一般大,要說她心眼裏不願意秦鹿兩家聯親,那才……」 鹿小姐身子略挺一挺,想接著辯論一句。周玉堅笑道:「您別忙,等我說完。我早知道你們在旗的家規重,談不上婚姻自由的,何況還有漢旗之分呢?可是鹿家伯母……」 她掉過臉來很鄭重地向鹿太太道:「打八月十九日起,你們在旗的,也不能再守舊家規了。這兩位既是郎才女貌,性情相投,您那家規又不能行了,所以我們出來要做這一件紅媒。您必定說為什麼這樣急哩,好像綁票似的硬做啦。這也有個原因,第一,是難逢難遇,大家碰在一處。第二呢,五爺不是說太原又起義了嗎,可惜他只說了半截,沒讓你們明白。就是北方事情也這樣緊急了,五爺和秦先生被外面開會的同志公推,他們明兒一早,就回登封去,有大事要辦,在這裏就剩半晚了。若是這事今晚不說定,你秦鹿兩府的人,將來自會得著見面,可是我們姓王的,不知道將來在那裏,還能巴巴地追著你們去說媒嗎?這還是小事。第三呢,據秦先生說,鹿小姐向來贊成革命,秦少爺逃出開封,不就是她通知的嗎!開會的那幾位同志,說他二位不但是青梅竹馬之交,還是患難朋友呢。他們願意這二位在今天當他們的面訂下白首之約。 有了這三個原因,所以我們就急著說媒了。還為著你是舊家庭,我們才轉這個圈子,向鹿夫人請示,要不,把他二位請到客廳上,由他們宣佈訂婚就完了。說到這裏,可得替你反問一句,你說婚姻自由,你准知他兩人都願意嗎?這好辦,他兩人都在這裏,您可以當面問一聲,若是有一個不願意,我們全算多事,什麼不說了。若是兩人都願意,那就請你別攔著。國家都要革命黨來改良,私人兒女婚姻,可就由不得老前輩守舊專制。話完了,你瞧著怎麼樣?」 她說完了,順手把桌上另一支水煙袋取過來。五爺立刻取了一隻紙煤兒,在燈上點了火遞給她,她不慌不忙地,笑嘻嘻地呼煙。鹿太太聽了她這一套軟中帶硬的話,心裏也有《兒女英雄傳》那套故事。心想,她雖沒提刀動杖,她可像十三妹一樣的強橫。別說這一對小冤家早就情投意合,不用問了。便是問,自己小姐在王五爺家裏,敢說個不字嗎?何況今日冤家路窄,又趕上革命黨在這裏開會。便笑道:「承五爺和五奶奶的好意,我還有什麼話說,何況我和秦府就是世交。不過我答應了這婚事,回家去,要在我家鹿大人面前擔一副重擔子。」 王天柱道:「那怕什麼?鹿太太您總聽到說湖廣總督瑞澂都逃到上海去了,差一點兒丟了命。鹿大人將來也不會是鹿大人,他……」 周玉堅口裏噴著煙道:「你怎麼一點也不客氣?你可知道你是在說媒。鹿夫人這個你不用為難。將來鹿大人要怪下來,什麼擔子,都推在王天柱夫婦身上就是了。這婚事您算答應了。」 鹿太太心想,我不答應你饒我嗎?便笑著點頭道:「我高攀秦府了。」 周女士放下水煙袋,就向前握住鹿小姐的手,笑道:「你也總得說一句話呀,不然,現著我們做事太武斷了。」 鹿小姐低了頭,只是格格地笑。周玉堅道:「你光笑不成呀。你難道笑我們多事?」 鹿小姐這才抬起頭來笑道:「我還能那樣不知好歹呀!」 王天柱拍著手哈哈大笑道:「成啦!成啦!鹿夫人你預備下見面禮吧。我去引秦兄進來認親。」 說著,一路笑著出去了。 不到五分鐘,主人就引著平生進來。他到了這時,只好繃了面孔,站著向鹿太太一鞠躬道:「蒙伯母俯允親事,十分感激。不過今天晚上這樣提親,都是五爺和各位同志好意,小侄原不敢這樣冒昧。」 鹿太太道:「咱兩家是世交,能夠這樣也完了我一件心事。我也學學五爺的樣,來個乾脆。」 說著,望了那坐在屋角椅子上的小姐道:「鳳英,你把手上那個寶石戒指取下,交給平生,就當了我、五爺、五奶奶訂婚。」 王天柱聽說,只管拍了掌聲叫好。鹿小姐本已取下戒指,站起來了。這兒好聲喊著,她又扭轉身去了。周玉堅正色道:「這是正事,別小家子氣。」 鹿小姐這才向母親請了一個安,把戒指遞過去。鹿太太一擺手道:「你倆自小像兄妹一樣,不用害臊,你就文明點兒,交給平生吧。」 母親這樣說了,她只好半低了頭,微抬了手,走到平生面前遞了過去。平生倒是一鞠躬接著。王天柱笑道:「老弟,你得把東西敬過去呀。」 平生道:「我身上沒有預備什麼。我那小包袱裏有只金表,」王天柱道:「你的小包袱我收著呢。」 說著,他快步到後廂房裏取金表去了。一會兒,王天柱取著金表來了,將表交給他,他又一鞠躬交給了鹿小姐。周玉堅站在一邊,便鼓了兩下掌。 王天柱一手挽在身後,這時高舉出來,卻是一張小畫。畫上一個時裝美女,不就是鹿小姐嗎?他笑道:「鹿夫人,你瞧瞧我們秦家老弟,連出門的簡單小包袱裏,都帶著鹿小姐,他們願意到什麼程度,你還用得著問嗎?」 於是全屋人笑了,鹿小姐也笑。可是鹿小姐的笑,是完了她送畫的那樁公案,可沒有人知道呵。後面這一陣笑,已驚動了前面開會的同志,大家得了消息,一定要請鹿小姐出去會面。主人翁夫婦,也大為高興,在客廳裏並排陳列著兩張圓桌,設下兩桌盛席。左席上特地燃上一對桃紅色的鴛鴦燭,還是專人到鄭州去買來的呢!右席上主人夫婦,陪著六位同志。左席邀了秦鹿兩位,也陪著六位同志。秦鹿兩位走進門,全體起立,熱烈地鼓了掌。鹿小姐只覺得今天晚上這一會,如同做夢。除了見人鞠躬便是抿嘴微笑。大家入席,已是一點多鐘了。 在左席,一位張同志站起來道:「今天我們是兩大喜慶。第一,難得王天柱先生和夫人周女士慨然加入我們革命隊伍裏,願把他們所有的力量,相助革命。第二,是這位向來同情革命的鹿小姐,倒和我們秦同志訂了婚。原來她相助革命,以後更可以相助革命了。你看,這紅燭的光彩,照著大家臉上喜氣洋洋,便是佳兆。至於私人的好事完成,那還是小事。我們今晚做個通宵之歡,但不可喝醉,以便天亮了,我們恭送王秦二位登程,舉起另外一支革命力量。」 說完,全席又是一陣鼓掌。於是大家開懷暢談到夜深。王天柱突然站起來道:「今天晚上既然有兩件喜事,我王老五也當湊一份熱鬧。」 說著,就離座出去。這樣一來,不但大家不知道他什麼用意,就是周玉堅也不知道他什麼用意。一會兒工夫,他拿了一把剪刀進來,站在兩席中間道:「我太太老早就勸我剪掉這條辮子。我因為在南北跑來跑去,沒有辮子,怕官場注意。現在當了許多同志的面,我把辮子剪下來,也可以說我表示決心革命。」 說著,左手在背後撈過辮子來,右手舉起剪刀,叱吒叱吒一陣響,齊根將一條辮子剪下。全座一陣鼓掌,都舉杯向他祝賀。這時遠遠有幾聲雞叫,周玉堅看那紅燭,已燒得只剩下了一小半截,便道:「天色一亮,秦先生就要動身了。趁著還有一點時候,應該讓他和那位新岳母告別一下。」 大家說是,就請秦鹿二位進上房去。鹿小姐還是沒說話,含笑向大家一鞠躬,隨著平生進去了。鹿太太本和衣已睡了,聽說女婿來告別,只好坐起來,陪話一陣。眼見窗外天色大亮,隨後小三兒笑著進來,向大家道了喜問道:「大爺要走不帶封信回家去嗎?」 平生道:「你瞧,這多事,教我寫哪一件是好。我又忙,沒工夫寫。你明天就可以回去,把你所見的事告訴太太就得了,而且鹿小姐答應替我寫一封信,你回去也交得差。」 說時,王天柱依然換了短裝,進來向鹿太太告別,平生也就趕著換了行裝,依然背上了那柄長劍,走向前來向岳母一鞠躬。鹿太太道:「你有國家大事在身,我是舊式老太太,不會說什麼。可是你現在是我姑爺啦,我膝下又只有這個姑娘,指望著你的就多啦,你一路保重。王五爺和你許多朋友,都在門口等著,你動身吧。鳳英,你們是文明訂婚,可就別再小氣了,你送了平生出去,見著五爺,說客人多,我不便出來送行。」 鹿小姐站在一邊,低聲說著是。平生先走,她隨後跟了,走到二進院子裏,平生見沒有人便停步向她笑道:「昨晚上鬧了一夜,我竟沒有工夫和你說一句話,你怎麼老是笑,什麼也不說呢?」 鹿小姐笑道:「怪害臊的。你瞧我長了二十歲,什麼時候這樣文明過。昨晚上真也是沒法子。」 平生道:「這婚事你不願意嗎?」 她笑道:「不,不,我說的是陪著你許多朋友鬧酒。我說,你怎麼把我那軸畫還帶著出門?將來是個笑話。」 平生道:「豈但帶著出門,自從你暗下送我這一軸畫後,始終用個橡皮袋兒收著,放在身上,我沒想到有今天。」 鹿小姐站在一叢菊花旁邊,低頭看著出神,便摘了一枝金黃色的並蒂菊在手上玩弄著。平生道:「你有什麼話對我說?」 鹿小姐低頭看了花許久,才笑道:「我也是沒有想到有今天。」 平生道:「這就是你和我說的話嗎?」 鹿小姐道:「你多保重,什麼時候回來呢?」 平生道:「革命成功我就回來,完了我們自小兒心裏擱著的那個心願。」 鹿小姐嗤的一聲笑著,把頭低了。這時大門外一陣掌聲傳了進來。鹿小姐道:「走吧,大門口許多人等著呢。」 二人含了笑,走出大門口,只見連那匹烏騅馬在內,一列有六匹馬並列著,都備好了鞍 。王五爺帶了四個年輕小夥子,都穿了行裝,在馬邊立候,周女士和許多同志,站在敞地裏相送。他二人出來,大家又是一陣鼓掌,平生道:「五爺,有勞久候了。」 周女士向鹿小姐笑道:「你這兩朵並蒂菊花是送你們秦先生的了,怎麼不給他插在衣襟上?」 她弄著花抿嘴一笑。王天柱笑道:「人家革命青年,也沒有身上帶花之理。」 送行中的張同志道:「菊花是象徵著革命精神的,可以帶。鹿女士,你給他插在劍鞘上吧。」 大家都叫好。她笑著,沒作聲,只是低頭站著。周女士便向前扯了她的衣服道:「你沒聽說麼?這是象徵革命精神,大家公推你代表送給遠行的秦同志。這是公事,你不可以推辭。」 平生點頭笑道:「你就插上吧!」 說著向前一彎腰。鹿小姐滿臉緋紅,緊抿了嘴,將這枝並蒂菊花,在劍鞘裏插上。平生道:「五爺,我們上馬吧。在鄭州的各位同志,還有事呢。」 於是同行的六個人都上了馬。王天柱在馬背上一拱手,張同志道:「且慢,我們同來唱一首明太祖的菊花詩,祝賀前程吧。」 原來清朝末年,人民未能公開唱革命歌,就唱著這首菊花詩暗寓革命,會唱的人是很多的。張同志一提議,連旁邊站的小三兒在內,一致贊成。於是大家向著行人一排站了。張同志喊過了一、二、三,大家唱道:「百花發時我不發,我若發時人嚇煞,要與西風戰一場,滿身穿著黃金甲。」 歌唱完了,馬上人齊齊一拱手,二十四隻馬蹄掀開地上飛塵,穿林而去。這時太陽已經出了土,黃澄澄的一團金光,照著莊前滿林菊葉。送行人站在陽光裏,一遍兩遍地向南行大道,唱著菊花詩。周女士和鹿小姐站在並排,只管拉了鹿小姐衣袖,低聲道:「唱呀,唱呀!」 鹿小姐終於加入了,低聲唱那最後兩句:「要與西風戰一場,滿身穿著黃金甲。」 (全書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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