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九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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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道:「我全知道了,找個地方你去休息休息,有話慢慢再說。」 平生回到客廳裏,已亮上了燈火。王天柱坐在一把圍椅上,直伸了兩腿,還是舒服地捧了一碗茶喝。平生靠住他坐了,因道:「五爺,我走後又回來了,不但你想不到,我自己也想不到,我在鄭州遇到許多同志得了確實的消息,西安已經起義了。太原起事,也就在這兩天。這樣一來,河南起義,勢子就不孤了。幾位在鄭州的同志,都是久仰我兄大名的,說是我為什麼丟了這現成的局面不幹,倒要向上海跑?主張我立刻和五爺回松雲堡去,帶幾千人出來,占襲洛陽,響應秦晉。王兄,你在民間有那樣大的潛勢力,只做地方上一個關門皇帝,充其量言之,只是圖個私人快活。在公言之,與國家社會,毫無用處,在私言之,你王天柱空有一身本領,不過一般的與草木同朽。遇到這樣五百年難有的一個機會,不轟轟烈烈幹上一場,白頂著這顆英雄腦袋。」 王天柱突然站起來道:「我為什麼不幹?不幹,我還不到鄭州來呢?我就怕人說白頂著這顆英雄腦袋。」 說著,拍了兩拍自己頸脖子,於是又回轉身來向平生拱了一個揖道:「老弟,你明白,我是個老粗。你說出兵洛陽,響應山西、陝西,我有那大力量,也敢做。可是你說的,這不是躲在松樹林子裏關門做皇帝的事,必得你多多地幫忙。」 平生道:「這何用說?不但是我,還有幾位同志,大概今晚八九點鐘,會到這裏來拜會你,就借你這裏開一個會,要怎麼樣子幹,大家出主意。我知道你是贊成革命的,我們關於這事也談得很多了。可是到了現在要你正正當當地加入革命軍,我必得先來徵求你的同意。」 王天柱一拍胸脯道:「我一百二十個幹。你們同志在哪裏,我親自去歡迎。」 平生道:「那用不著,他們分散在各地方,你找不到的。你和他們不認識,見面也多一番周旋。還是我去引了他們來。」 王天柱道:「好的好的,我立刻叫廚房裏預備一點兒酒菜,你立刻就去接。咱們商量大事,閒話少說。」 平生道:「嫂嫂不是一個平常女人,應當通知她。」 外面周玉堅笑著進來道:「我已經聽著多時了。我就愛聽人說我不是一個平常女人。回頭開會,我要參加一個。」 平生道:「那是自然。」 周玉堅笑道:「天柱說,我們這裏今天要唱能仁寺,你瞧過《兒女英雄傳》沒有。他要硬給你做媒。」 平生笑道:「現在哪有工夫談這個?」 說著,向主人一拱手道:「馬預備得現成,我這就去鄭州了,大概來的有七八個人。」 他一面說話,一面就走了出去。王天柱笑著張開口,不住地搓手摸頭,在屋子裏亂轉,見周女士還站在這裏,便笑道:「你也樂忘了,有客在上房,你不去陪著。」 她走近一步,向他低聲笑道:「你不說給人家做媒嗎?」 王天柱搔搔頭發道:「現在哪有工夫談到這個?」 周玉堅道:「你先說唱出能仁寺,那還是笑話,現在倒真成了。這段婚姻,鹿小姐是千肯萬肯,秦先生也是求之不得。作礙的就是鹿小姐父母擺著旗人架子,不肯與漢人通婚。咱們把鹿太太誑來了,原也利用過旗人倒霉的年頭,和她好好說成這喜事,還能握刀動杖不成。今天這裏一開會,這就好辦了。我有一條小計,保管一試就成,而且一點兒也不耽誤大事。」 於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意思向他說了。王天柱一拍手笑道:「就這麼辦。我王老五好事,遇著你這五奶奶又好事。」 周玉堅道:「人家秦先生提拔咱們做一番大事業,咱們也當替人家完成一段心願。那小姐長得剛健婀娜,別說秦先生和她自小兒長大的,我是一個女人,一見也就愛她。」 王老五笑著點頭稱是。於是夫妻兩個,分途行事起來。在三小時之後,主人翁已抬過鹿夫人和鹿小姐的晚飯,周玉堅陪著在上房閒話。紅木桌子上點著白瓷罩子的賽銀燈檯的煤油燈,梁上還另垂下來一盞草帽式的吊燈,屋子裏雪亮。燈下是當年少見的五彩玻璃碟子,裝著下茶的幹點心,瓜子杏仁之類。杏黃瓷彩龍盞碗,泡著香茶敬客。鹿夫人手上捧著的,是一管銀制水煙袋。這在客人眼裏看來,主人翁總是一個官紳世家了。周女士坐在紫緞子椅墊上笑道:「鹿夫人,你曾問我們五爺是什麼官階,我是含糊地答應你。其實不是,咱們不見外,我引你參觀我們這房子。」 說著,叫傭工點了一盞手提玻璃罩子燈,便請客人同行。客人以為主人要誇示他的富有,便含笑跟著走來。另一個傭工在前走,走進旁邊小跨院。在一棵大柳樹下,有一個月亮門,反鎖著。傭工開了門,先搶前去,然後裏面有一線燈光。可是燈光在地面下發出來的,原來這裏照西邊人開土窯的法子,平地挖下去一道深溝,約莫下去兩丈。在溝壁一邊開著窯門,挖了土窯。窯上的地面,卻是葡萄架。鹿夫人看到,這已覺得奇怪了,可也不能說不參觀。溝是有石梯子下去的。 周女士先走到溝心,讓傭工高舉了燈引客人下來。大家向土壁子裏進了窯門,先是個小巷子,只能走一個人,倒轉了兩個彎,但轉彎的地方,都有燈懸在洞壁上。再進一所門,土窯忽然開朗,是一間很大的土窯子。上面懸著大吊燈,照著四壁都是白粉糊的。可是鹿夫人和小姐,越看得清越嚇得心裏亂跳,臉都青了,作聲不得。原來四處都放著是刀槍劍載,而且這不是練把式弄的玩意,有快輪子步槍,有來複槍,靠在壁上的大刀,柄上懸一方紅布,立著的茅子尖下垂了一撮紅纓,白的白,紅的紅,好閃眼睛。 周女士笑道:「鹿太太,不要緊,我引你來看,是表示我們可以和你保險啦。」 於是她笑嘻嘻地,再引客人回到上房坐著。鹿小姐究竟膽子大些,定了神,笑道:「五爺原來是官居武職。」 周女士搖一搖頭笑道:「我再說一句不要緊,請放心。說明了別害怕,五爺就是嵩山腳下有名的王天柱,又叫王老五。」 鹿夫人哦了一聲。周玉堅笑道:「別害怕,自我嫁了他,他早已是個善良百姓了。要不,秦少爺怎麼會和他交朋友呢?他現在要做革命党報效同胞,補救以前的過失了。地窖裏那些東西,根本是不用的,不過自己哥兒們,沒事練著把式而已。我索性告訴夫人小姐一件事。夫人不是問秦少爺哪裏去了嗎?他是到鄭州請革命同志,借捨下開會,現時正在前面客廳裏開會。秦少爺一再地說了,於今革命,是推翻腐敗的清朝政府,與平常的旗人無干。而且革命成功之後,要五族共和呢。」 鹿夫人呆呆地坐著,簡直說不出話來。鹿小姐聽說平生在這裏,膽子就壯了,因笑道:「其實我們也是漢人,我們是漢軍旗。」 周玉堅笑道:「是呀,秦先生和我們提過,說鹿小姐就有革命思想呢。」 說著,她在桌上花瓷筒子內,取了一根紙煙煤點著,將那銀煙袋裝上一袋煙,雙手遞給鹿太太。鹿太太起身接著,說不敢當。周女士又抓了一把松子仁兒,遞給鹿小姐,笑道:「小姐你是進過學堂的維新人兒,有什麼想不透的。愚夫婦請二位到捨下來,完全是一番好意。」 鹿小姐道:「那我怎麼不明白呢?你瞧,五爺為了找秦大爺,在鄭州城裏城外跑了一天。」 周女士坐在她下手,向她瞟了一眼笑道:「為你兩人,可也為了他自己。二位請坐一會,前面開會,有我一份,我也得去參加一下。我馬上就來。」 說著,她起身走了。 鹿太太坐著,只管抽水煙袋,看到屋子裏有兩個大腳老媽站在一邊伺候著,只望了自己小姐,不敢說什麼。鹿小姐微笑著道:「不要緊,還有秦大爺、小三兒在這裏呢。」 鹿太太這才逼出一句話來道:「你瞧,怪尷尬的。」 然而這句話,仍在不可解之列。母女二人約莫默坐了十來分鐘,只聽王天柱在門外先說了一聲失陪,然後進來。他站著先作了一個揖,笑道:「照說,鹿小姐在此,我不便進來。可是小姐是一位維新人物,不會見怪的。」 她母子都站起來讓座。鹿小姐道:「凡事都有打擾,怎敢說那不知進退的話。」 王天柱坐在靠外一張椅子上,請客人坐下,又讓老媽子敬過一遍茶煙。然後笑向老太太道:「王老五是個粗人,不會說話,也攔不住話,有錯兒請別見怪。聽說鹿府上和秦府上是世交,是嗎?」 鹿夫人捧了煙袋,坐在正面,見他粗眉大眼的,說了一個話帽子,以為有什麼驚人之筆,及至聽到是一句輕鬆的話,便答道:「是的,我們是世交,要不,我們怎麼不避內外呢?」 王天柱道:「聽說,秦兄是和鹿小姐自小一塊兒長大的?」 鹿小姐斜坐邊,便微側了身子,把頭低著,鹿太太這又不知他什麼用意了,這話當了人家千金小姐的面問著,實在粗魯。便笑道:「是的。我們原來在北京做過街坊。」 王天柱道:「這我就有點奇怪了。兩家既是世交,這郎才女貌的一對兒,又是一處長大的,為什麼兩下不提親呢?莫非鹿府上說滿漢不通婚,嫌秦府攀交不上?」 聽到這裏,鹿小姐十二分明白。心裏想著,睡夢裏想問的話,今天親耳聽到人家質問母親,真是痛快。這位王五爺,不要是書上說的昆侖奴這一類俠客吧?可是她心裏喜歡得亂跳,跳得衣襟都在動,頭卻格外地低下去了,鹿太太道:「喲!那可不是。我們原是漢人啦。」 王五爺道:「那為什麼沒提過親事呢?我說,鹿小姐,你是文明小姐,你不嫌我當面問這話有點冒犯吧!」 說著,向她起身作了一個揖。鹿小姐雖側過身子去坐著,眼光可是由眼角上不住看這位猜想著的俠客。這就立刻站起來回禮。也是百忙中沒有顧慮到年月不同,竟蹲著身子,請了個雙腿安。王天柱倒也不介意這禮節失時,又回過臉來向鹿太太道:「我還告訴你一個消息,今天傍晚聽說,太原也起義了。民軍再邁一步,就到直隸啦。我王老五多這麼回事,要喝你兩家一杯紅媒酒,大概沒說的吧?憑我面子不成,還有前面那些開會的同志,都是這樣說,這面子可大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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