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秦太太見他臉上現出很得意的樣子,因問道:「難道是鹿小姐送給你的?」

  平生笑著,就沒有駁回。秦太太這倒像是有了很大的感觸,臉上表示著驚異的神色,又把放在幾上的水煙袋,重新捧起。也不叫丫頭點紙煤兒,就這麼對著煙袋出神,平生倒是很自然,尋著火柴盒子出來,擦了一根火柴,替母親把紙煤兒點著。秦太太捧了吸了兩筒水煙,就噴著煙,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年頭兒變了。」

  平生還是垂手站立著,不說話,也不走開。秦太太道:「她什麼時候給的?」

  平生道:「就是今天早上給我的。」

  秦太太道:「你這簡直是胡說了。今天早上,我同她在觀音庵見的面,手上並沒有拿著什麼,至於到我家裏來的時候,雖然我先到一步,她後到一步,可是彼此也沒有離開過。自然,我也沒有瞧見過你,難道她有什麼分身的法子,可以把那張畫送到你手上去?」

  平生笑道:「你不是說,她後到一步嗎?」

  秦太太道:「難道她什麼也不說,好端端地就交這麼一張畫到你手上去。交過畫之後,依然不說什麼,又掉轉身走了。」

  平生卻只是笑著,沒有答覆。而且,當他笑的時候,肩膀有些顫動,看去倒是很高興的。秦太太道:「你以為我同你鬧著玩呢?這件事干係我兩家的門風,你得把實話告訴我。我這樣從從容容地問你,你不對我說,將來你老子問你的話,你也是這樣毫不在乎地回答嗎?」

  平生見母親端正了顏色,沒一點兒笑容,這就答道:「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交來的。那個時候,我正躺在床上睡著了。醒過之後,就看到桌上香爐邊,插著三根香。又看到放了一杯冷茶。我問起小三兒來,才知道她來過一趟。同時,又在書架上看到一個長紙卷兒,透開來看著,是這軸畫了。」

  秦太太吸了幾筒煙,眼睛不免定神了,後來就搖搖頭道:「你這話不足信。她不能平白地,扔下這麼一個紙卷。也沒有那麼巧,你就瞧見了。」

  平生道:「誰說不是呢?我正想到書架上抽一本書看,就看到這個紙卷了。我的書架子向來收拾得很整齊的,書架子上突然地加上了一個紙卷,當然是要注意的事,所以我就拿下來了。當時也以為是隨便的個紙卷,大大地扯開來看。一看之後,我倒嚇了一跳,哪裏來的這麼一張畫像呢?猛然看著,還不覺得像鹿小姐,後來我掛在牆上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看,倒是越看越像。我先也起下疑心,像你老人家所猜的一樣,必是什麼人把鹿小姐的像偷畫下了,托人到這裏來賣。這件事若是讓鹿家知道了,那還了得。所以我把小三兒盤問了個詳詳細細。他說,絕對沒有人到公館裏來賣畫。也沒有人送東西到書房裏,僅僅是鹿小姐在屋簷下站了一站。因為這樣,所以我猜著就是她送的了。所以我就對你老人家說了,這是她送給我的,也許她受了一點兒冤枉。」

  秦太太抽著水煙,稀裏呼嚕地吸了兩三袋煙,然後向平生笑道:「若是照你這樣說,你完全不知道,一點兒干係沒有。可是鹿小姐為什麼一定要送你一張畫像呢?」

  平生垂手站著,倒是微笑了一笑。秦太太道:「你若是說不出來,顯然就是說謊的了。你想,她能夠掐指一算,就算准了你立刻到書架子上查書嗎?」

  平生道:「我實在沒有撒謊,我要撒謊,我就不承認有這軸畫了。既是有這軸畫,我又何必還瞞著一半呢?」

  秦太太把水煙袋放了下來,因道:「依著你的話,自然也交代得過去,可是總不合乎情理。」

  平生道:「好在我也不要這張畫,要了也不能掛的,我就把它燒了吧。」

  秦太太道:「你會把它燒了?你不必冤我。乾脆,你就交給我來收著吧。」

  平生站了一會,可就笑起來道:「既是不要,又何必存在你這兒?」

  秦太太拿起桌子上的水煙袋,又呼兩口煙,點了一下頭道:「鹿小姐和北京那些格格不同,染點兒自由迷,還在貴胄學堂讀過一年書哩。可是你別存那個傻念頭,我是碰過釘子的。當年咱們和鹿家做街坊,我和鹿太太又相好,瞧見鹿小姐怪伶俐的,你們小時,還在一處踢個毽兒,抖個空竹呢。我就想了,這是一對兒。鬥牌的時候,和鹿太太開著玩笑說咱們怪要好的,要不,咱們做個親家吧!當了桌上牌友的面,她就給了我一個冷臉子,說好是好,滿漢不通婚。那不過是一句話罷了,我當時的臉真放不下來。這還罷了,有一次,鹿小姐送了一張相片,讓她奶奶知道了,硬要了回去。我要不是怕傷了兩家和氣,我真要損她們幾句好。在不久,彼此就分手了。不想咱們到了開封,鹿大人也來了。旗家婦女是關不住的,他們又和我們來往起來了。鹿小姐呢,老是向我們這兒跑。當漢人的做官,誰不願意旗人上門啦,所以我也就把前事忘了。今天她送你這一張畫,若是真的話,倒給我出了一口氣。可是,也就這樣罷了。你若真有什麼糊塗心事,旗人是瞧不起漢官的,鹿太太給冷臉子不要緊,若是鹿大人知道了,咱們是吃不了兜著走。」

  說著,又吸起水煙來,看著兒子。平生笑道:「這可見漢滿之間,太不平等。革命黨說的革命,不也很對嗎?」

  秦太太呼出一口煙,呸了一聲道:「胡扯,這也拉不上革命黨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你別瞧鹿小姐是旗人,她也不反對革命黨的。」

  秦太太道:「越發胡扯。」

  平生站了一站,轉身待要走。秦太太道:「我告訴你的話,是你父親都不知道的。這是我心裏一件憾事,你可別告訴人。那一軸畫交給我最好,免得出亂子。不然我就把事情告訴你父親。他若不怕得罪旗人,你就收著吧。」

  平生原是不怕母親的,聽了母親所說,鹿家還有拒婚這一回事,這畫交給母親,讓她出一口氣也好,便轉身向書房裏取畫去。可是當著走出二門,快要拐進跨院去的時候,便聽到前面有一陣腳步混亂的聲音。向前看著,正是鏡明帶了一批聽差,搶著進門來。平生見父親走路那樣匆忙,顯然心裏有事,於是垂手閃在一邊,讓父親過去。鏡明雖然看了他一眼,但是並不怎樣介意。徑直地向後面上房去了。

  平生回到書房去,把鹿小姐那張畫像展開來又看過兩遍,接著也就搖搖頭。他心裏好像這樣說,無論如何,這畫是不能露面的。但不交出來,母親的話怎回復呢?這時,身後有人低聲道:「快收起來吧,大人到簽房來了。」

  回頭看時,正是小三兒,遠遠地站著,也是在向畫像打量著。平生問道:「你為什麼偷著悄悄看,鬼頭賊腦的東西。」

  小三兒不由得噘了嘴道:「我敢偷看嗎?我在房門外站了很久,也看不到。我要對少爺說什麼,若是讓簽押房裏的大人看見,那還了得?」

  他說話的聲音,是非常之微細。不過說完之後,卻伸了一伸舌頭,表示他感到了嚴重性。平生這就向對過簽押房裏張望了一下,見鏡明伏在公事桌上,手不停地揮,正在寫什麼,有兩個聽差站在門裏外,似乎正在伺候著,靜聽差遣。因低聲問小三兒道:「你知道大人有什麼緊要公事要辦嗎?」

  小三兒道:「我雖然不知道大人辦什麼要緊的事,但是知道大人是由撫院回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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