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平生笑道:「不料我進城進得慌張,丟了一樣東西在前面寨子裏,我還得重新去拿,第二次又要出一回城。」

  那聽差將手上的馬鞭子,指著柳樹頭上的太陽道:「天氣可不早了。」

  平生道:「我無所謂,就是趕不回城,在寨子裏住上一宿,那也不吃緊。」

  口裏說著話,可就看到那邊的騾車轉動。平生又道:「你們走吧,我還要在這裏等一個人。」

  這個聽差說了一聲是,牽馬退後了兩步,這才跨上馬,搶著跑到騾車前面去。可是那個騾車也不知為了什麼事耽擱著,此時還是去之不遠。只是鹿小姐由車棚外伸著身回轉頭來,笑著向路邊一指,然後才縮到棚子裏去。平生心裏一動,趕快跑上前去。到了那裏,看到一條很大的雪青紡綢花手絹落在很厚的一叢草上。撿起來還不曾細看,就有一陣濃香向鼻子裏直撲了來呢?於是把那個手絹拿在手上,反復地看了幾遍,自己不知不覺地就微笑了。然後捧在鼻尖子上連連嗅了幾嗅,將手絹折了幾折,塞在裏衣的口袋裏。這才牽了馬過來,跨鞍上去,馬鞭子還沒有舉起,卻聽到小三兒在身後叫道:「大少爺,你把我扔了嗎?用不著我,我就回去了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我帶你來,你知道是什麼意思?」

  小三兒笑道:「我怎麼會不知道,你是叫我當前行報子的,把消息報告完了,我早該走了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就算你說得對吧,你還不願去開開眼界,見見幾位老前輩嗎?」

  小三兒將舌一伸道:「我算得了什麼,我去看他們,他們也不理我的。」

  平生道:「這些老前輩,不是那種人嘛,他們眼睛裏面不知道什麼主子奴才的。要不,他們就肯幫助革命黨嗎?」

  小三兒伸手撓撓頭笑道:「那我是很願意的了。」

  平生道:「那就不用廢話了。」

  只這一句,他揮了馬鞭子,就向前走。小三兒由麥田裏繞了個大彎子,直搶到馬前頭飛跑了去。約莫跑了有三里路,遠遠地,已是一處人家。平生將鞭一舉,把小三兒叫回來,自己便跳下馬,連馬鞭都交給他了。因道:「我要走到前面村子裏去,你在後面跟來,無論看到什麼人,你不許大驚小怪。」

  小三兒料著這裏面有新奇的事,自然答應了。平生交代完畢,自向前面走。到了那村子路口,便是一家鄉茶館子。門外是小木料支著蘆葦搭了一座棚架子,棚子下面有泥砌的桌和凳子。這桌是四個泥磚墩子,上面鋪了一張舊木板子,還算費一點兒事。那凳子卻是極簡單,只是一列泥磚座,上面塗著黑灰呢。這裏只有六七個座頭,間雜地列著。靠最外面的一個桌子,正是鬱必來同孫亮三斜抱了一個桌子角坐著。

  鬱必來抬起一隻腳架在土凳上,神氣是很足。孫亮三斜撐在桌沿上,一手摸著脖子,聽人家說話,卻是聽得正入神。鬱必來道:「三哥,我的意思就是這樣,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,我們什麼歲數了,再不賣點力氣,這輩子就完了。」

  孫亮三笑道:「這也就看各人的志氣不同。我是早看空了。」

  鬱必來將一隻手扶住了架在土凳上的腳,將一隻手也斜撐桌面,向孫亮三望著。孫亮三托了耳腮微笑。鬱必來道:「不,人不能看空。人看空了,世界上什麼全是空的,還幹什麼,躺在炕上,等棺材開裝就完了。再要看空了,連棺材也不要,看到火向火裏跳,看到水向水裏跳,不就完了嗎?」

  孫亮三笑道:「你把賣唱本的那一套說法,全拿出來了。你要知道,我的意思不是說不活著,只是說少管閒事。有一天,活一天。有一天活不了,這就拉倒。」

  鬱必來提起茶壺來,向他面前茶杯子裏斟上了一杯茶,笑道:「三哥,這時有人跑了來,把我們揍一頓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他說這話時,好像很自在,隨著又向自己杯裏斟了一杯,眼睛沒有向孫亮三看去。孫亮三笑道:「笑話!在這裏有誰來揍我們。就是來動手,我們也不含糊。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假如我們讓人揍倒了,我們願不願意有人來幫忙呢!」

  孫亮三笑道:「果然有那麼一日,有人幫我們的忙,我們自然是感謝不盡。」

  鬱必來兩手一拍,笑著站了起來,因道:「你看我的話,不是很對嗎?我們吃了虧,望有人來幫我們的忙。世界上的老實人,吃別個人虧的,有的是,他們就不想人去給他幫忙嗎?」

  孫亮三笑道:「這樣說,你是菩薩心腸的人,我有點比不上。」

  鬱必來道:「不能那樣說。誰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是菩薩心腸的,只是各人不肯去做罷了。」

  孫亮三微笑著,沒有作聲。平生隔著一層蘆葦的短籬笆,向裏張望著。只是靜靜地聽下去,沒有作聲。這時兩人停頓了一下子,這就緩緩地走到茶棚子下面。平生向二人各作了一個揖。鬱必來起身道:「秦少爺不是進城去了嗎?怎麼又到鄉下來了?」

  平生拱手道:「就是為了要在各位面前領教,所以又跑出來了。因為今天不來,明天就怕來不及了。」

  鬱必來這就挽了他的手,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:「總算我的老眼不錯,沒有看錯了人。」

  孫亮三道:「你本是有眼力的人,也不是我今日才知道。」

  鬱必來道:「三哥,你看這位少爺,他也是一個有菩薩心腸的人。」

  說著拉了平生過去,要他在土凳上坐下。平生笑道:「若是要這樣稱呼我,我只有跳黃河自盡了。在我們這有點血性的人,人家若叫了聲少爺,那是比挨駡挨打還要難受的。」

  郁、孫二人對望著,就都哈哈大笑起來。平生於是拱了拱手在上方坐了。原來郁、孫二人談得是很高興的,自平生坐下了,他兩人只是說一兩句閒話,這個提過茶壺來,向他們斟上一杯,那個拿過茶壺去,又回敬一杯。平生笑道:「兩位老前輩,大概還有什麼話談吧,我告辭了,還要到王家堡子裏去。」

  鬱必來將他一隻袖子挽住:「不必去了,你師父也出來了,一會兒就到。我們並沒有什麼話說,即使我們要說,也是些不相干的話。」

  說著,把聲音一低,伸了頭對他耳邊道:「這是大路頭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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