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

  過了一會子,有兩三個騎馬的差官,跑得街道得得作響,揚長而過。那種人,在長袍子外面,罩上一件青羽綾挖雲頭的馬褂,在馬褂下掛著一柄綠套子腰刀。頭上戴著紫色圍帽,在帽後拖了一對喜鵲尾巴,馬跑起來,顛得那兩撇尾子,一閃閃的。很可以看出來,這幾位差官,是如何得意。但是他們得意,這街上的觀眾,就透著心慌,雖不說話,把眼睛老遠地望著,直望到那幾匹馬走得全不見了,方才正過眼睛來。可是那幾匹馬去後,隨後又有一群馬,風起雲湧,由前面跑過。

  這一群馬,不是以前那三個人的樣子,兩匹馬一排,是比著式子來的。那掛腰刀的地方,有的換了皮套子,乃是六輪子手槍。最後幾個人是單馬了,其中一個藍開衩袍子,上罩團龍馬褂,頭上戴了藍頂子花翎帽。圓圓的一張面孔,嘴上抹了兩撇八字須。只見他繃著面皮,兩眼朝前直看了去,這官威兒就大了。他過去之後,老百姓又交頭接耳一陣。這街上嗡嗡的人語聲,到了這時更向下沉寂一些,便是在身邊的人說話,也有些聽不出來。太平生緊皺了兩眉,把兩手反背在身後,只管對去的人望著,那衣襟被人連連扯了幾扯,回頭看時,老聽差低聲道:「少爺,回去吧。這是殺革命黨,仔細受了驚。」

  太平生將手一拐,把老聽差的手拐了開去。而且皺了眉輕輕地喝道:「你不要拉扯。」

  那老聽差倒不怕碰釘子,過了一會子,又輕輕地扯了他兩下衣襟。他把兩腳一頓,回過頭來,向老聽差瞪著。可是出乎他意料的,便是那位賣唱本的鬱必來背了箱子,也斜伸出了一隻腳,臉上帶了笑容,向太平生微微點了兩下頭。他雖不說什麼,但在他那收斂著英光的眼神中,在他那嘴唇微微上翹的聳起的短鬍子中,看出他是很有一番意思的。因問道:「掌櫃的,這一下,就擱了你的生意不少吧?」

  鬱必來將身子顛了兩顛,微笑著沒有答覆。正在這時,遠遠的一陣整齊的腳步聲,就由遠而近走了過來。在路心拿了棍子轟趕閒人的警察又活躍起來,把棍子東指西戳著,口裏亂喊著站開站開。隨著這喊聲、腳步聲又來到了面前,乃是省城裏的一隊新兵,扛槍背彈走了過來。當他們走過來的時候,顯出他們到底氣勢雄壯得多,看熱鬧的老百姓,不但聲息全無,不約而同地,全向後退了兩步。在那一隊之後,卻有一位沒有辮子的青年,反綁了兩手,被兩個士兵挾住著走過來。他上身穿了一件西服襯衫,已經有不少的灰塵斑點,胸面前的領帶歪到一邊去,下面倒是穿了西服褲子,但是一隻腳穿了皮鞋,一隻腳是光著。

  那個革命黨,雖然被人反綁了兩手,臉上並不改變顏色,且帶了笑容,昂頭叫著道:「同胞們,你們聽著。現在的清朝政府,政治腐敗,殘酷盤剝人民,到處是貪官污吏,只會盡情享受,除了搜刮民脂民膏而外,什麼也不懂。因此弄得各強國都看我們不起,把我們當了四等國。朝朝暮暮,全想瓜分我們。我們若不趕快革命推倒王朝,馬上就要做亡國奴了。我今天為了同胞來革命,雖然我丟了腦袋,也很高興。只望我這一死,給同胞一個紀念,然後大家都跟著革命,把中華民族振興起來,我死也甘心了。人生總有一死,死算不了什麼,只要死得有價值,或砍或剮,那全不算一回事。同胞們,你覺得我的話好不好,我的話若是不錯,就請大家喝一聲彩。」

  這一句話喊畢,街兩邊看熱鬧的人,就齊齊地喝了一聲彩。那鬱必來站在後面,不但是喝彩而已,而且還高聲答道:「你是一條好漢,我佩服得很。」

  那革命党依然大聲喊著,一步一步向前走去。雖然人已看不見了,那革命的聲音,還遙遙地可以聽見。太平生回過頭去看郁必來時,發現他面皮紅紅的,好像生氣的樣子。太平生道:「郁老闆,你很贊成他的話嗎?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贊成他的人,恐怕也不止我一個。你看這裏許多人,不全在叫好嗎?我們一個窮百姓,知道什麼?革命党總是出洋的留學生。」

  太平生聽了這話,不由得心裏一動,正要跟著問他的話時,那些過路的兵隊,已經走光了,這裏看熱鬧的人,就哄然散開,擁擠了一陣。在人浪洶湧中,太平生和鬱必來就失散了。依著他的意思,還要走進廟去,找這位賣唱本的。老聽差就拉住道:「少爺,快回家吧!大人知道你我出來的。現在街上有事,我們不回去,他一定很掛心。」

  太平生心裏也有他的事,就隨了這老僕,匆匆地回家去。

  說到這裏,可以介紹這太平生的家世。他父親秦鏡明,是一位河南即用道,乃是個進士出身。他不但文筆很好,就是處世做人的方法,也很是透徹。他是江蘇人,卻在北京有兩代之久,已經染著很濃厚的北方人習慣了。唯其如此,他做官的手段也很高明,同開封撫、藩、臬三位上司,都聯絡得好,因之屢做闊差,現在是現任糧餉局提調。秦鏡明在開封是頭等紅人,道班裏面,沒有一個人趕得上他的。他有一妻二妾。大夫人無出,這位少爺是二夫人生的。少爺原名佐才兩字,小名並生,因為是在太原出世的。並生出洋留學的時候,也用的是這兩個字。回國之後,就更改得平易些,叫著平生,所以秦平生就成為太平生了。平生隨著老僕回得家來,先向書房裏走了去。

  這書房外面,是一個小小的花園。與書房相對著,是一間精雅的小簽押房。這間屋子,秦鏡明不上衙門的時候,總是坐在那裏的。這時平生由外面走了進來,鏡明捧了一根水煙袋,架著腿在抽煙,隔了窗子看到,這就叫了一聲平生。那名字叫出來是非常之短促,含有一種生氣的意味在話裏。平生只好放輕了腳步,走到簽押房裏去。這秦鏡明一人在屋子裏還想著閨房樂事,禁不住發笑。現在兒子進來了,他立刻就把面孔板起來,把兩撇八字鬍子,先用手摸了兩下。平生走進來,看到父親瞪了眼睛看過來,那長方的臉,加上了一層怒氣,最是難看。他老遠就把腳停住,垂手站定了。

  秦鏡明道:「你由哪裏來,我找了你半天,也看不到你。」

  平生道:「帶了秦升,到大相國寺裏看看。」

  鏡明道:「你這真叫胡鬧。大相國寺裏九流三教什麼壞人都有,哪裏是有身份的人去的。你一位大少爺,怎麼跑到那裏去。而且我聽說捉到的革命黨,正要遊街示眾,拿去正法,街上少不得紛擾,你何必雜在裏面?」

  平生笑道:「革命黨怕他幹什麼,他也是一個人。」

  秦鏡明道:「你們出過洋的少年,總是這樣,一口的狂話。這些亡命之徒,無法無天,無父無君,什麼事做不出來,蜂蠆猶毒,況革命黨乎?」

  平生只好靜立著,聽父親把話說完,並不再加辯駁。約莫停了五分鐘,這就跟著問道:「父親還有什麼話嗎?我想到書房裏去看看。」

  鏡明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,只因為好久沒有看到你,所以把你叫來問問。這一程子,我看你總是不大安心在書房裏讀書,你到底有什麼事這樣忙?」

  平生道:「我也沒有到哪裏去,不過是在後面花園子裏,練習拳棒。」

  鏡明道:「現在作戰是槍炮當先的,拳棒練習好了,又有什麼用?你讀書讀得煩了,寫寫大字,畫畫梅花,也不無小補。將來出來做事,拿書畫來應酬人,也是一條門路。」

  平生聽了這話,真有些不能入耳,便不等父親把話說完,緩緩地向後退,退到院子裏。到了書房裏,那紫檀木大理石的桌上,一本線裝書,將一塊硯池蓋子押住了。他翻了一陣,在書的中頁,有一折角之處,將那書頁掀開,裏面卻夾有一張字條。抽出字條來看,上寫著:「馬已牽到。明日天明,請到古吹台會面。兩渾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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