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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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少年後面跟有一個老聽差就插言道:「怎麼樣?你這個唱本子,不賣給我們嗎?」 那個老頭子笑道:「並非我不賣給你們。我想像你們這位少爺,是個讀書的人,什麼諸子百家的書,不爛熟在胸裏頭,倒要看我們這小唱本。」 那青年笑道:「我聽你唱得很好,在大相國寺裏,不容易找到你這種人物,你倒是個有心人。」 他這一句「有心人」說了出來,卻把那老頭子的臉色一動,仿佛是吃了一驚。老頭子把眼光向那青年周身打量著,看他現出什麼樣子來。那青年也不曾留意。只見他一會兒工夫,臉上忽然呆板,又忽然微笑,而且他的眼光很快地向箱子上所撐的架子看了一下。那架子上不是有張紙條,寫著鬱必來堂的招牌嗎?這個堂名本身就透著奇怪。加上那筆劃的粗細,字裏頭很有分別。鬱字是半邊的有字粗大,耳邊細弱,必字是中心一撇特粗,來字是下面那個人字粗。留心看去,這裏面正含著「有心人」三個字。那青年也就臉上變了顏色,嘴裏仿佛微微地哦了一聲。就笑問道:「你貴姓是鬱嗎?」 他笑答道:「招牌就是我的姓名。」 少年道:「這個唱本,好像書店裏還沒有刻本出賣,是你自己編的嗎?」 鬱必來笑道:「少爺,假使我能編出這種唱本來,我就不在大相國寺裏混飯吃了。」 這少爺一面說著話,一面向鬱必來臉上手上全都打量過了,便笑道:「你所有的本子,請每樣全賣給我一本。」 鬱必來笑道:「少爺這樣光顧我,那是周濟我窮人,我感謝不盡。」 說著,低了頭把箱子裏的書本子,一陣亂撿著。撿了一大遝書本,雙手捧著,送到那少年面前,笑道:「不成敬意。」 少年接過書道:「什麼,你要把這許多書全送給我嗎?你這種做小本生意的人,恐怕賠蝕不起吧?」 鬱必來笑道:「一個人要交朋友,就不講那些了。哈哈!」 他又道:「我說了一句交朋友,那有點冒昧,像我這樣一個賣唱本的人,夠得上同少爺交朋友嗎?」 那青年笑道:「掌櫃的,你說這話,未免小看了我。你不要看我穿了這一身漂亮的衣服,老實告訴你,這不過是我奉了父母之命,這樣裝扮起來的,因為不這樣,不像一個少爺。可是就算扮成了一個少爺,這又值幾個大錢一斤?」 說完,就哈哈大笑起來。鬱必來聽了這話,向青年看了一眼,兩手一拍道:「痛快之至!我倒沒有見過這樣豪爽的大少爺。」 他口裏說著話,眼光已是在這位少爺周身上下打量著。他看出來了,他那瓜皮帽子下面,正戴的是一條假辮子。那辮子外面剃出來的頭皮,和假辮子顯分著一條界線。這就笑道:「怪不得你少爺這樣大方,原來是出過洋的文明種子。你少爺貴姓?」 那少爺笑道:「我和你一樣,在姓名之外,另有一個綽號。你的綽號是有心人,我的綽號是太平生。因為我姓秦,我很不願意我家裏在宋朝出了一個不好的人,我就把姓的下半截改了一改,改成姓泰。可是真要姓泰的話,那就成了旗人。我真要變成了旗人,那是一件笑話。」 說著,又跟著打了一個哈哈。他說完了之後,卻向鬱必來看了一眼,立刻拱了兩拱手道:「我並非和你老闆開玩笑,這是實話。我因為這個泰字和大字加一點同音,於是乎我再轉一個彎,就叫太平生,那意思說,我是太平年間生下來的。」 鬱必來笑道:「好名字,人總要太平生,太平死。」 那聽差從一旁插言道:「你這人做生意買賣,也太不會說話。」 太平生笑道:「你也特媽媽經,說一個死字,有什麼要緊,一個人能望到太平生太平死,那就不錯,就怕是還不容易望到呢。」 正說著話,卻看到廟裏的人紛紛向外走動。其中有幾個人走得快些,更讓人注了意。那老聽差倒是肯管閒事,拉住一個走動的人就問出了什麼事,那人笑道:「快看去吧,捉到了革命黨。」 那老僕聽了這話,沒有什麼感覺,太平生的面皮就先紅了。便道:「是誰?」 老聽差道:「哪知道是誰,反正不是什麼好人吧!」 太平生道:「哪裏有許多革命黨?我要去看看。」 說著,也忘了人家給的那些書本,隨了眾人就向廟外跑。聽差扯了他的衣襟道:「少爺,這有什麼可看的,我們回公館去吧。」 他並不理會,只是向廟外走去。 這大相國寺門口,正是汴梁城裏一條熱鬧街市。平生到了門口看時,兩旁店鋪屋簷下,挨肩擦背地站著看熱鬧的人。那紮青布包頭,身穿青布軍衣的人,二三十個人一隊,扛了槍由西而東匆匆過去。街上的青衣警察,拿了長圓短棍子,只是向兩旁轟趕閒人。因之那條大街,除了兩旁看熱鬧的,中間倒是閃出了一條長的空當,偶然過來一兩個人,也是跑著閃到一邊去。大家交頭接耳輕輕地說話,並不時地把眼睛向東西兩邊看了去。這裏雖沒有很大的威風擺了出來,可是在大家不能大聲說話的時候,這街上卻暗藏一種殺氣似的。恰好天上的太陽,已經收起來了,又是陰慘慘的,帶著黃沙刮了幾陣風,立刻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悽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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