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一〇〇


  桂英道:「今天晚上,我死了就不唱,有一口氣,我也掙過去。要不然,讓這一戲館子人都退票嗎?」

  李多福聽她這話,這是誠心願意唱戲了,就不敢再麻煩她了。桂英坐在屋子裡,自己又垂淚了一回,卻聽到朱氏在房門外叫了一聲,桂英也急於要知道玉和的情形如何,就開了房門,讓朱氏進來。

  朱氏猛然一見,倒吃一驚。原來桂英還是穿了戲衣,把一個活潑天真的李鳳姐,變成了拷打的春梅了。那臉上搽得濃厚厚的胭脂粉,都變成了深入淺出的淚痕。這個人的模樣,簡直變成看不得的花臉了。因道:「孩子!你怎麼了!?」

  桂英道:「我不怎樣,心裡頭悶得慌,我要哭兩聲兒,解解心裡的悶。」

  朱氏聽她如此說著,可不像話,但是姑奶奶正是在傷心的時候,也不能追究這話的所以然。默默了一會,才道:「我聽到說,我帶來的那一封信,你已經看到了。」

  桂英點著頭道:「看到了,他走了就走了吧。」

  她淡淡地說著,自己去脫戲衣。

  因為她已開了門,梳頭的也就擠著進來了,向她微笑道:「你該扮戲了。」

  桂英淡淡地道:「扮吧。」

  後臺管事李多福,在門外踅來踅去,逡巡了兩回。桂英向門外道:「李多福!有什麼事嗎?你儘管說吧。」

  李多福搖著頭笑道:「沒事。」

  桂英道:「沒事,你幹嗎?老是探頭探腦的。我告訴你,我無論心裡怎樣的難受,今天我總得把這兩出戲唱完,你放心好了。」

  李多福被她如此說著,也只好乾笑了一笑,就走開了。

  桂英說這話,卻是算數,立刻停止了愁容,和平常一樣,對人有說有笑。她的大軸子,是和全班合演的《天河配》。因為這班子裡還有一個比她紅些的花衫,扮了織女,所以她反串的牛郎。《天河配》這齣戲,大致是演一段傳述相同的神話,可是各戲班子,卻各自在這些戲裡賣弄他們的技巧。因為桂英和那個扮織女的,都善演悲劇,所以編戲的田寶三,在鵲橋會的一場之前,牛女二角,可加了一場相思的南梆子,相會之後,照著孝感的唱法,又加了一場惜別的反調。

  桂英今天心有所感,把這兩場戲,唱得十分精彩。最後一場,臺上布著晨星寥落的晚景,牛郎織女,正在鵲橋一邊,依依情話。忽然有兩個仙女上場,說是已交五更,限期已到,不然鵲橋飛散,不能過去了。於是不由分說,催著織女過去。桂英扮著牛郎,手拿了雲拂,獨自站在橋頭,唱起來道:

  歎天帝輕兒女只重聘錢,限相逢只一夕別要經年,一霎時鵲四飛玉人不見……天孫,織女……我妻……哎呀……我夫呀……

  桂英唱到最後,忽然把我妻變成了我夫,身子歪了兩歪,倒了下去。原來戲場上也有這種規矩,在表演一個人暈倒的時候,可以只唱三句,這叫做「掃」。可是在戲的最後,這樣一掃,卻是不能結束的。她先把我妻唱成我夫,台底下有人聽懂了的,早是哄堂一陣大笑。這時見桂英倒在臺上,更是起哄起來。後臺的人,知道桂英這次是勉強出臺的,趁了這個機會,一聲大號筒響,一拉戲幕就算完了。

  朱氏在後臺看到,顧不了許多,就搶了出去。見她躺在台毯上,雙目緊閉,已是真暈過去了。連忙蹲了下去,搖了桂英幾搖,她也不曾動。這情形可重大了,後臺的人,早是蜂擁上前,七嘴八舌圍了起來。田寶三分開眾人,擁上前去,搖著手道:「大家別亂,讓她好好躺著,趕快打電話去找醫生,只要過十分鐘,看客一散,就清靜多了。這個時候,她還是不能受顛簸呢。」

  究竟田寶三的話,是有力量的,大家就依了他的話辦。不到三十分鐘,戲館子裡人已經散盡了,大夫也就來了。據大夫診斷的結果,這不過是病人受了一些刺激,不要緊地,讓她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,也就好了。說時,就和桂英注射了一針,她慢慢地也就醒過來了。

  鬧到晚上兩點多鐘,才用汽車,將桂英送回了旅館。張濟才得了這個消息,也是沒睡,這時候,就跟著到桂英屋子裡來探病。桂英將枕頭疊得高高地,帶坐帶躺地,睡在那裡。看到張濟才進來了,就向他點了兩點頭,帶著微笑道:「勞你駕,又要您跑這麼一趟了。事到如今,我也不能怪誰,只怪我自己不能奮鬥,為什麼又來唱戲呢?我要不唱戲,我的丈夫,就不至於走。」

  張濟才道:「你別發牢騷,唱戲也是一種職業,有什麼關係?」

  桂英也不說什麼,伸手到枕頭下面去,拿出一疊紙件,伸著遞給張濟才看道:「你看這個。」

  濟才接過來看時,有七八張是請客帖子,另有兩封信,還有一封信,附著一個男子的照片。這不用問,大體就可以明瞭了。桂英道:「唱戲真是一種職業嗎?成天要敷衍人。在臺上賣臉子,都是沒有法,下了台還要賣臉子,我覺著這件事,有點兒冤。這次我為什麼又唱戲?不就是為了玉和沒有吃飯落腳的地方,我要掙幾個錢來安家嗎?但是他走了,我也就用不著安家了,也更用不著唱戲了。」

  朱氏聽到她不唱戲了,首先就不願意。不過她發暈過去,剛剛地醒過來,不是和她抬杠的時候,也就默默地沒有做聲。

  張濟才笑道:「你這是一時的牢騷話。你現在掙幾百塊錢一個月的包銀,錢又不會咬了手,你為什麼不幹?」

  桂英搖搖頭道:「你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的話。你想,我若是捨不得幾百塊錢的包銀,上次我不嫁王玉和了。我不是聽到說,你把西山旅館接辦過來了嗎?」

  張濟才道:「倒是有這件事,你幹嗎問起這句話來?」

  桂英道:「有這事就好辦,我和你商量,你賬房那個位置,別許給別人,讓我試試。你給別人多少錢一個月的工錢,給我也是多少錢一個月的工錢,我是絕不多要。」

  張濟才道:「這不是笑話嗎?」

  桂英道:「絕不是笑話。你想,我若干這個賬房,房子是有得住,飯也有得吃,多少還可以掙幾塊工錢。到了那個時候,除了聽你店東的指揮而外,我可是大爺,流氓也好,公子哥兒也好,大人老爺也好,我全不用敷衍了。」

  張濟才和她說著話,可是不住地偷看朱氏的顏色,見她時而有要笑的樣子,時還有半生氣的樣子,臉上紅紅的,對於她的話,分明是聽不入耳。張濟才不敢多言,就站起身來,向她點著頭笑道:「你歇著吧,夜深了。」說畢,他也不等桂英下面那句話就走了出去了。

  桂英如何看不出來?在床上不由得笑了一聲。她給予張濟才看的那兩封信,還放在手邊,於是拿起來,抽著信箋念道:「桂英女士慧鑒:不才突以此信相投,自知冒昧,然而愛慕之忱,有逼於不能自已者,但望女士憐其愚而愛其稚,許之為友,則不勝榮幸之至矣。不才年方弱冠,頗有資財……」

  念到這裡,她兩手撅了信紙咬著牙,恨不得一下將它撕碎。可是她想了一想,倒是撲哧一聲笑了。朱氏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桂英說:「這信上說,他年輕,又有錢。女人不都喜歡的是這些嗎?他的條件,可也就全備了。我想捧角的人,真也把女戲子的心事猜透了。你們白操心,我白桂英是不容易勾引的。我從今以後,不唱戲了,你還有我什麼法子呢?」

  朱氏道:「喲,你可別說這話,不唱戲哪成呀!」

  桂英道:「為什麼不成呢?」說時,房門敲著響。桂英道:「哪一位?請進來吧。」

  門推開,田寶三笑著進來了。桂英道:「這樣夜深,田老闆還來了,必有所謂吧?」

  田寶三笑道:「沒事,我瞧瞧您可大好了。」

  桂英笑道:「你瞧我好了沒有?這就是事情,因為我要是不好,明天登不了台,你可著急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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