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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林子實是知道桂英的心事,立刻高舉了杯子道:「咱們先喝這一大杯,且不說別的。」

  他這個酒杯子舉了起來,可不曾放下,這讓全席的人,不得不跟了他一塊兒舉杯子喝酒。那張子超似乎帶了三分酒意,乜斜著眼向桂英道:「今天白老闆賜酒給我們喝,我們應當感謝。可是主人翁勸酒,自己全不動手,都是林二爺代表,我不敢挑剔,說這是不恭敬,仿佛有點兒美中不足似的。」

  桂英心裡想著,事到於今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葷不葷,素不素的,那算什麼意思?於是突然地站了起來,手上按了酒壺,望著大家道:「好!我來敬各位一杯。可是有話在先,我不會喝酒,我只能用一杯,陪大家喝一杯。」

  張子超軟著脖子,偏了頭笑道:「這可太便宜了呀!你想,你一杯酒拼一桌子七八杯酒,那是什麼算法呢?」

  桂英道:「我覺得我這個算法很公正。諸位是一杯酒下肚,我也是一杯酒下肚,大家都是一杯酒下肚子去,這不是很平等的事情嗎?」

  柴八爺拿著手上的摺扇,招了兩招,便笑道:「大家不要鬧,張先生說得有張先生的理,白老闆也說得有白老闆的理,這樣對峙下去,什麼時候,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?我倒想得了一個主意,酒呢,大家還是喝一杯,不過我們雖沒有吃虧,白老闆可沾了大便宜。為了讓大家滿意起見,我主張白老闆把她的拿手好戲唱一段,讓我們大家洗耳恭聽一番。我想這種辦法,在白老闆並不為難,當然可以答應。在我們呢,可以自自在在地聽著白老闆唱上一段,那比在戲館子裡坐頭排還強得多。」

  大家聽說,也不問桂英答應不答應,劈劈啪啪,早拍起手來。桂英心裡想了一想,眉毛一揚,笑道:「好的,我就唱上一段,可是我要說明,什麼我也不拿手。諸位愛聽哪一段,只管說出來,說了我就唱。」

  張子超手扶了面前一隻玻璃杯子,五個指頭,上起下落的,打著玻璃響,笑道:「白老闆一給面子,就太給面子了。慢說我們不知道白老闆是哪一齣戲拿手。就算是知道,我們憑什麼資格,可以指定了白老闆唱。您自己肯唱出來的,那一定就拿手。」

  座中有人道:「誰會拉弦子呢?」

  林子實道:「白老闆自己就很好。」

  大家一聽,又鼓起掌來。

  桂英手提了酒壺走到各人面前,都斟上了一杯,然後走回自己的位子來,在椅子邊站定也斟了一杯,向大家舉著杯子道:「我今天請諸位前來,不敢說是做什麼人情,不過借這個機會,認識認識,做個朋友。以後我上臺了,請諸位念在朋友的關係上,給我多捧場。諸位覺得我這話並非交淺言深,就請幹上一杯。」說著,先拿起酒杯子來,一飲而盡,然後反過杯子口,向大家照著杯。張子超陪著她,首先把酒喝了,也對照著杯子,在場的人,看了這個樣子,無論會飲不會飲,也都把酒喝幹了。桂英等大家喝完了,然後才放下酒杯子來,向大家點了一個頭道:「謝謝。」

  她再也不說第二句話,回頭看到壁上掛了一把胡琴,一伸手就把胡琴取到手裡,然後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,先拉了個短過門。這就拉著胡琴,張開大嘴唱道:「父是英雄兒好漢。」

  只是一聲,惹得在座的人,全體哄堂大笑起來。原來她唱的是連環套戲裡的竇爾敦。她也不理會眾人,拉著胡琴,把這段黑頭戲唱完了,然後放下胡琴,也是一陣哈哈大笑!索性捧了兩手,高舉過頭,向大家作揖笑道:「沒有什麼可聽的,讓大家聽了,笑上一笑罷了。」

  男子們調戲女子,總挑那溫柔婉轉的人去玩弄,若是浪漫一些的女子,男子們視為神秘難得的事情,一切都平常了,這就用不著怎樣的迷戀。而況女子把一切事情看得平常了,也許她反而要來戲弄男子。所以桂英的態度一狂放起來,在座的人,也就把調戲的程度,認為到了頂格,不再向下胡調了。桂英一看這些人已入圈套,就放開手段來和大家說笑。

  這一餐宴會,上半截自己很是苦悶,下半截卻也舒服一陣子。宴席吃完,果然是九點多鐘,與桂英的預算相符合,邊永安二爺他臨走的時候,屋子裡只有主人和林子實了。他笑向桂英道:「今天這一餐酒席,吃得痛快之至。白老闆登臺,我一定捧場。別的能力沒有,我一定包三個廂,包過一禮拜。老林!你瞧怎麼樣?這夠朋友嗎?」

  林子實連連點頭道:「好的好的,我這兒先替白老闆道謝了。」

  邊永安道:「不用謝,交朋友嘛。除了這個,我還得托朋友在報上捧場呢。明天瞧報吧。」說著,他笑嘻嘻地走了。林子實等客走盡了,才叫夥計開賬來,掏出三十元鈔票,來付酒賬。桂英看到,很是過意不去。只說多謝破鈔,林子實道:「一個人在社會上交朋友做什麼?不就為了有急事來相助嗎?你先請回去吧,太晚了,家裡……家裡毛孩子餓了,可等著乳吃呢。」

  桂英聽了這話,心裡又不免難過一陣,然而事實逼人,也只有含混地過去了。當時向林子實道謝一番,不敢再事耽誤,匆匆地就坐了人力車子回家去。

  她到家以後,走到房門邊,就伸頭到門簾子裡面來看了一看。見玉和伏在桌子上已經睡著,手臂外正放著一本書呢。桂英悄悄地進房來,把衣服換了,又由朱氏屋子裡把毛孩抱了來,這才叫道:「喂!老這樣睡著不醒,不上床去躺一躺嗎?」

  玉和依然酣睡,卻是不會醒。桂英抱著孩子,連連碰了他幾下,叫道:「醒醒!這兒怎麼好睡?」

  玉和嘴裡唔了一陣,然後伸著懶腰抬起頭來,向桂英問道:「什麼時候了?」

  桂英道:「才九點多鐘,我回來半天了。」

  玉和揉了一揉眼睛道:「我本來打算出去看電影的,吃過了晚飯,一混就是八點三刻,看電影已經是來不及了。因之找了一本書看看,也不知道怎麼著,就睡起來了。」

  桂英一想,這話簡直就不能向下說。他八點三刻還在看書,九點鐘也許是醒的,自己說早就回來了,這個謊有些撒不過去。於是笑道:「晚上沒有喝酒嗎?」

  玉和道:「喝酒的,若是不喝酒,會坐在這裡都睡著了嗎?」

  桂英笑道:「我也喝酒的。你瞧,我臉上不是這樣紅。」

  桂英以為說了這句之後,就可以把今天的事略微告訴他一點。不料他並不怎樣地向下追問,淡淡地答應了一聲:「你在外面也喝了酒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已經走到床面前去,牽好褥子,展開鋪蓋,放好枕頭,緩緩地解開衣服紐扣,竟自上床睡了。桂英看到這個樣子,料著肚子裡有話,也是不能向下說,只好不聲不響地,就也悄悄地跟著睡了下去。

  到了次日起來,自己還是仿佛做了一件不好的事,對玉和不住似的,臉上卻不住地泛著紅暈,不敢正面向著玉和談話。玉和倒是什麼也不介意,清早起來,照樣地洗臉喝茶,照樣地看報。直到吃午飯的時候,桂英不曾見玉和問過一句話,似乎昨晚瞞著他請客的事,他竟是一點也不知道。這就心裡坦然了,提心吊膽的一個難關,總算逃了過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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