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他當真依了桂英的話,直混到晚間才回家。回家之先,還打了一個電話給張濟才家,問明瞭桂英確是回家去了,這才回白家來。進門之後,一聲也不響,直接就走到臥室裡去。進房就看見桂英斜躺在床上,口裡念念有詞,一個人在那裡溫戲。桂英見他進房,就笑臉相迎,因道:「你在哪裡吃的晚飯?」

  玉和道:「我在麵館裡吃了一碗面。」

  桂英道:「吃一碗面就夠飽的嗎?」

  玉和還不曾答話,桂英就打開玻璃櫥,取出一盒乳油雞蛋糕放在桌上,又倒了一杯茶,也放在桌子邊。玉和見夫人突然地客氣起來,倒有些奇怪。然而桂英是個久於舞臺生活的人,刻畫人情,什麼不知道?見玉和有些驚慌的樣子,如何看不出來,便笑道:「你覺得我今天有些親熱過分嗎?」

  玉和微笑道:「我倒沒有這種感想。」

  桂英點頭道:「是的,我今天要格外的和你賠小心。所以要格外賠小心的緣故,就因為我將來的出路,是你不願意的,假如我是你的話,我們兩人互相掉換一下,你若是像我這樣辦,我也不願意的。因為如此,所以我情不自禁地,我要和你賠小心。」

  玉和聽她說這一套話,知道唱戲的事,已經成為定局了,心裡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痛苦之處。於是笑著坐下來,端起茶來喝了兩口,然後向桂英道:「你的話我倒有些不懂,我們要做的事,不是事先已經商量好了的嗎?還有什麼可以說的?」

  桂英笑道:「你不要硬著頭皮子說強話,其實你心裡很難受呢,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?可是我要去唱戲的話,雖然你心裡難受,只要我憑著良心,做出事來對得住你,儘管社會上不原諒,自己心裡總還是坦然的。若是一點事不幹,就這樣厚著臉皮在人家家裡蹭飯吃,那是面子上和心裡兩下難過。所以我覺得我們順了這一條路走,還是比較地平坦一些。」

  玉和心裡想著,自己並沒有說什麼,桂英倒解釋了這樣一大套,再要說兩句,她更不知如何是好了。自己不能維持夫人的生活,怎好禁止夫人去自謀生活。玉和走向前,握住她的手道:「你放心,我絕不能那樣不懂事,攔住你的出路。你沒有嫁我以前,你就是有骨幹的女子。現在我們的感情,非常之好,你還能夠拋棄了我不成?我很放心的,你若是要把話來敷衍我,倒反而顯著夫妻之間有什麼不合作的地方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你說這話,我倒對你很慚愧。不是你對我有什麼不好,倒是我不能瞭解你了。」

  玉和用手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不必說了,越說倒越顯著我們的感情生疏。」

  桂英這才無話可說,向他微微地笑了。不過夫妻之間,自存了這一份的客氣,各人心中,都有些不痛快,只是如何不痛快,卻又說不出來。因之在這晚以後,桂英雖然是露出要重登舞臺的口風來,卻還不曾把怎樣登臺,怎樣搭班,仔細說了出來。

  然而朱氏知道桂英要唱戲了,態度比以前好得多,吃飯也不是餐餐吃黑面,有時吃白麵,有時也吃大米。大福不但不說俏皮話,而且不時地向桂英獻殷勤,一會兒問著,要不要叫趙老四吊嗓?一會兒又問著,戲衣有當了的,要不要贖出來?桂英只是隨便答應,不曾給他一種切實的話,暗中卻同玉和道:「你看怎麼樣?我一提到唱戲,他們大家都起了勁了。所以為了顧全各方面,我這個戲,還是不能不唱。」

  玉和道:「這何待你說,我已經是看得很明瞭的了。」

  桂英心裡想著,我無論說些什麼,玉和總覺得有個勢所必然的樣子,究竟不知道他是一種好的感想呢?還是一種壞的感想?現在也不能去斷定,不過事實在這裡擺著,假使我不唱戲,他也並沒有其他的辦法,來渡過這個難關。那麼,我出來唱戲,他不應該口是心非地有什麼不滿。桂英想到了這種地方,心裡自然是又坦然一些。

  說著這句話的第三天,出了問題了。玉和是個關心政局的人,不能不看報。可是叫他花一塊多錢一月,叫他訂一份大報,他又沒有這種力量,所以只有將一個大子一份的小報,每月買兩份看。北平市的小報,與上海漢口只談風月的小報大不相同,它簡直是一張大報的縮小物,大報所有的新聞,這上面也應有盡有。

  玉和每日早上起來,別的事可以不問,這兩份小報,卻是不能不看。而北平小報,還有一種特殊的情形,就是新聞的反面,通俗小說的戲評,比大報要多,看報的人,足可以消遣。玉和每在看過緊要新聞之外,就不免拿起報來看後幅的小玩意。當他看到戲評欄裡,就有一行大字題目,將他大大地震動一下,那題目乃是歡迎白桂英重現色相。題目下署的是「攀桂舊客」四個字的名字。玉和也不知是何緣故?他心裡對於這個名字,起了莫大的反應,立刻臉上一紅。不過臉上雖是紅了,他心裡依然竭力地鎮靜著,還是捧了報坐在一張靠椅上看。那一段文字如下:

  予宦海勞人,風塵下士,有季子之多愁,複長卿之善病。每感無聊,輒聽歌以消遣,偶然有興,還把筆來評章。梨園子弟,不少良朋,北國鶯花,亦多膩友。其間如白桂英者,最所欣賞,時為顛倒。

  玉和看到這裡,不由一陣怒火,湧上心頭。恨不得使勁一下,把這張報撕個粉碎。轉念一想,以前北平有一種消閒錄的報紙,專談嫖娼捧角,投稿家裡面,幾個呱呱叫的角色,就做的是這一路的文字。他們並不管事實怎麼樣,提起筆來,就要這樣寫,這對他們有什麼法子呢?於是就繼續地照著向下看。

  金樽檀板,有口皆碑,豪竹哀絲,無日不聽。自信為該伶之周郎,幾名列同座之白黨,而乃十年塵夢,博得薄幸之名,三載豪情,竟斷淒涼之瑟。琵琶別抱,魚雁都沉,相思有淚,問訊無由,嗚呼噫嘻,何以堪哉?今者:得友人之確言,聞令娘之實信。劉郎可尋前度,馮婦竟約重來。紅氍毹上,仍現女兒之身,桂子香時,重譜霓裳之曲。僕也鍾情如舊,願洗薄幸之名。卿乎留約未忘,應償相思之債。

  玉和兩手捧了一張小報,那小報抖得瑟瑟做聲。他也不知是何緣故,伸手在桌上一拍道:「放他的狗屁!」

  桂英坐在床沿上,正低了頭給小孩子縫小毛衣,心裡連跳上幾陣,昂了頭問他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玉和紅了臉,搖著頭道:「真是豈有此理?太豈有此理了!」說著,又連連將手在桌上拍了幾下。

  桂英怔了一怔道:「你在報上瞧見什麼了?」

  玉和將報塞到她手上道:「你瞧,這簡直是太侮辱你我的人格,我非把這家報館告一狀不可!」

  桂英不知道報上登著什麼消息?暫不敢答覆玉和話的,只好接過報紙來看著。把那一篇四六而非四六的文字,看了一遍,自己究不能完全懂,這上面究竟說些什麼。

  玉和氣得手腳冰冷,本來不想說什麼的。可是桂英的前塵影事,究竟是些什麼,自己也不知道,不妨詳細地解釋她聽聽,看她的態度怎麼樣?如此想著,就接過報來道:「我本來不願說,可是我要不說的話,倒把你憋在悶葫蘆裡,人同此心,我想你聽了,也是很生氣的。」

  於是念一句解一句,把報上全文,念給桂英聽。

  她聽完了先是有氣的樣子,然後微微一笑道:「這種不要臉的人,我們去理他做什麼?我們在臺上唱戲的時候,那班混賬東西,在台底下叫好,什麼話都叫得出來,我們在臺上,也不過心裡罵他們兩句,別的還有什麼法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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