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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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驚醒來道:「你說什麼」?玉和道:「我要問你說什麼呢?你倒問我說什麼?」 桂英這才明白了,因道:「我說夢話來著吧?我夢見回北平上醫院治病去了,我媽只問我回去做什麼呢?」 玉和道:「你不用為難,過一些時候,我送你回去就是了。不過我欠了我哥哥一千多塊錢,一點什麼事情沒有辦給他們看,我自己也說不過去,你讓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了,一兩個月之後,我出去找事,帶你一塊走就是了。」 桂英道:「那由你吧,你不走,我一個人也是要走的。不過我回來兩天,就覺心口疼得要命。我等得了等不了兩個月,可還是個問題呢。」說畢,一個翻身又向裡睡了。 桂英因一夜沒有睡穩,醒來時,又晚了一點。靜靜地聽著,廚房裡有些筷子碗響。這就聽到玉成道:「現在木已成舟,也沒有什麼話說了。」 接著田氏道:「可是你知道我們是個務農的人家,你遲早是要回家來過日子的,你怎麼會娶一個戲子做家眷?」 又聽到田氏道:「我呢,倒沒有什麼可說的,可是她嬌生慣養慣了,要吃好的,穿好的,還要睡到飯熟不起來,就怕鄉下人說閒話,說我們家門風不好。我們這種人家,怎容得下這些野草閑花呢?」 玉和道:「她實在是出門受累了,有些心口痛,所以不能做事。她在北平的時候,住家過日子,倒是很在行。」 田氏道:「老二!做嫂子的,暫放一個屁,她要是能在鄉下住三個月不逃走,我就不姓這個田了。」 這一句話,說著是特別地重,桂英躺在床上,聽得清清楚楚,不覺心裡一動,她立刻想著,在鄉下,非再住三個月不可。 §第二十一回 革面卻繁華衣衫盡換 健身安貧賤井臼同操 佛家將酒色財氣,當作四戒。我們猛然聽到這個氣字,覺得與人生無甚大礙,其實這個氣字,也就壞事最大。一個人為出一口氣,往往可以鬧得全國騷然,不用說是就個人而言了。白桂英聽她嫂嫂的話,料著自己不會在鄉下住三個月,她就想著:你究竟為什麼那樣看我不起?我怎樣也在鄉下熬過三個月去,反正是比討飯強吧!一個人落了難,王孫公子結果去討飯,那也有的啊!她如此想著,把那急於要回北平去的念頭,就完全取消。自己也不害病了,立刻就走下床來。 玉和在外面,聽到屋子裡有響動,知道是桂英下床來了,立刻跑進屋子來,低聲向她笑道:「你身體不好,何必勉強起來呢?」 桂英搖著頭道:「也沒有什麼不好,我自出娘胎以來,就吃好的,穿好的,沒有嘗過一點痛苦,這未免太享福了。我現在要來嘗嘗艱難苦楚,下半輩子再要有福享時,也就可以知道享福的人,是什麼滋味了。」 她這樣說話的時候,臉可是紅紅的。玉和一想,新近回家,不要在兄嫂面前露出失和的樣子,還是忍耐一些吧。只得低聲笑道:「我們這真正成了天河配。」 桂英望了他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 玉和道:「我和牛郎差不多,你就差沒有上機子織布。」 桂英道:「你還有心說笑話。」 玉和道:「你別急,反正住個十天半月,我們再走就是了。」 桂英道:「你不要給我吃這種寬心丸,我是不走的了。我也是個有志氣的女子,能夠讓不見天日的鄉下人,把我料定了嗎?」 玉和知道嫂子的話,讓她聽見,這就不敢再說什麼。 桂英走到廚房裡來,洗過了一把臉,飯已經吃過了,不想再吃,揀出玉和的幾件衣服,就在廚房後面院子裡,洗將起來。到了吃中飯的時候,田氏打了米來洗,桂英就問道:「嫂嫂!做什麼菜?讓我來吧。」 田氏笑道:「我們鄉下做菜,可不燒什麼口味,你不會擱油鹽,替我燒燒火就是了。」 桂英不料第一次毛遂自薦,就碰了個釘子。心想:我就是做不出什麼好菜,何至於油鹽都不會擱?不過她既說了,自己不會擱,她一定會擱,且看看她是怎樣的擱法?於是依了她的話,且到灶門口去燒火。這裡鄉下,都燒的是茅草,茅草火固然是好旺,但是一烘即熄,一把茅草,燒不了五分鐘,因之燒火的人,必須在灶門口坐著。這灶門口並無一張凳子,只是半片破石磨,坐了下去,雖是冰涼一陣,然而硬邦邦的,比起在北平坐的沙發椅子來,另有一番天地了。她在身邊的茅草堆上,抽出一束茅草來,扭了一扭,擦了一根火柴燃著,送到灶裡頭去。她心裡卻想著,到鄉下來,別的不會,燒火總是一學便會的了。 這個日子,天氣還正熱著,初坐到灶邊去,還無所謂,直待燒過半餐飯時,自己一張面孔,烤得如喝醉了酒一般。側了向左邊坐,右邊臉烤得難過,側了向右邊坐,左邊臉又烤得難過。背上的汗,把小褂子濕透了,額角上的汗珠子,也是不住地向下滴。自己以為燒火的事最容易,嫂嫂給了一件輕便的事來做,這才知道燒火是一件最苦的工作。心裡正如此想著,手就很隨便地去抽茅草,不料大意地一抽,卻抽了一束刺在掌心裡。自己兩手將茅草一卷,三四個刺頭,刺入肉裡,趕快拔去了刺,已是紮得掌心裡鮮血真流。哎喲了一聲,在袋裡掏出一塊手絹來擦,無如血來得很湧,簡直擦不乾淨。這裡沒有止血藥粉,又沒有橡皮膏,想起還帶了一些擦臉粉回來,便起身要去找粉。田氏在灶上看到,問道:「讓刺紮了嗎?那不要緊,在隔壁灶裡,抓些冷灰按上就是了。」 桂英也沒有做聲,就撮了一把冷灰,將血眼堵住。她想著:別看嫂子是鄉下人,倒會將難題目給人家做,我倒要研究研究,她的菜是怎樣做法。這時,田氏將砧板放在灶上,切了一大堆北瓜片,倒是省事,用刀摸著一推,北瓜片全下了鍋,不見她放鹽,也不見她放油。待北瓜煮得快熟了,才抓了一撮鹽,放到鍋裡去,再到菜熟,然後才到菜櫥子裡,拿出一個瓦缽子來。把瓦缽子中淡黃色的豬油,挖了一個缺口。她將鍋鏟子角挖起了指頭大的一塊豬油,然後在鍋的上半截,很快地畫了兩個圈圈。那豬油經著熱氣,就變成了液體,沿著鍋,流到菜湯裡去。田氏不敢怠慢,立刻將鍋裡的北瓜一頓拌動,就盛到碗裡來了。桂英這才明白,原來鄉下人做菜,就是這樣的做法,這有什麼難呢?怪不得這菜不好吃,不過白水熬北瓜罷了。在她長了一番見識之後,這一餐飯算是做成功了。 就在這時,玉成已經回來,他上身打著赤膊,將一件褂子披在身上,只把領子上的紐扣扣住,套在脖子上。他手上舉著一把鋤頭,向門角落裡一放,接著就去解他的紐扣。他一回頭,看見桂英身上,還穿了花紗的旗衫,便笑道:「白妹!你沒有短衣服嗎?在鄉下住家過日子,只圖個便利,用不著穿得這樣斯文一脈吧。」 桂英笑道:「我沒有什麼短衣服,有也破舊得不像樣子。」 玉成道:「破舊要什麼緊?縫縫補補,洗洗漿漿,就是一件好衣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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