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東西放在桌上,桂英望著,眼淚汪汪地,雖說不出什麼,似乎對於這個哥哥,也有許多憐惜之意似的,撿撿東西,好好地會發起愣來,歎了一口冷氣。

  玉和知道這裡面有不少的哀怨,要勸是勸不過來的。不勸呢,又怕夫人說自己不理。可是要勸呢,怎麼說法,難道說別離不算一回事不成?或者說我們並不走,這可有些心口相違。他這樣躊躇著,就站在屋子裡發呆,最後他想得了一句很冠冕的話,就對桂英做出愁苦的樣子來道:「你別再傷心了,你這樣一來,老太太更是難過!」

  這種話,倒是讓桂英聽得上耳,只好忍住了眼淚不哭。不過一個人家,到了盡室搬移,東西一收拾疏空淩亂起來,就把屋子殘敗情形,一齊顯露出來,尤其是滿地的殘草和紙片,塵灰潑散著到處都是,便有一種荒蕪的情形,令人心裡難受。

  玉和看到夫人在這裡坐守之非計,就說三等車上的人很擠,叫桂英和老太太先上車子去占座位,讓她們先走了,然後才和大福歸理清楚了東西,押著行李上車站來。

  到了三等車上一看,果然是人聲鼎沸,空中煙霧騰騰,車板上痰水滿地。朱氏娘兒倆,擠在一張木椅子上坐了,桂英手上拿了一柄蒲扇,自己扇著,又帶和母親扇著,望了娘並不說話。朱氏手上拿了一支煙捲抽著,也不作聲,玉和來了,倒沒有了座位。安排了行李只好站著。朱氏站起來道:「姑爺!你坐著。」

  桂英道:「你坐罷,我們在火車上要坐兩天呢,還不及坐嗎?」說著,站起來讓玉和坐,玉和當然也不便坐著。朱氏站在玉和面前,手拉了他的袖子,放出好誠懇的樣子來道:「姑爺……」

  玉和便知道下面是哪一套話,就半鞠著躬,微笑道:「老太太!我這幾天再三地和你說明了,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?」

  朱氏道:「我是放心的,不過她的脾氣不好,總怕她不肯改過來的,諸事你都忍耐一點啊。」

  玉和真沒法子對付這位丈母娘,說來說去,總是這幾句話。便笑道:「這樣罷,以後每逢三天,就給你來一封信,這信讓她自己寫,她要有什麼事委屈,一定會寫信告訴你的,那麼,我就不能不照顧著她了。」

  朱氏笑道:「並不是我對你有什麼不放心,俗言道:『母子連心』,你總懂得這句話。」

  桂英道:「這火車裡熱得要命,你到車子外面去站著吧。」說時,手上的扇子,還是不住地在朱氏背上搖動著,朱氏接過扇子,倒向她身上一陣亂搖。玉和道:「你兩個人都怕熱,在車子外面談一會兒吧,這也就快開車了。」

  於是桂英扶著朱氏一路走下車去。

  玉和在車子裡張望著,只見她娘兒倆在月臺上擠著站在一處。親親熱熱地談著話。玉和看看月臺上的人,紛紛地向車上走,似乎開車的時候到了,抬起手錶一看,已是只剩三四分鐘,又便向大福道:「你下去換令妹上來吧,車子快開了。」

  大福聽說,倒是去得很快。桂英和朱氏卻是遲遲地回轉身來,又是遲遲地走到車子邊來,玉和向桂英道:「你上來吧,快開車了。」

  桂英並不理會玉和,卻向朱氏道:「媽!你別等著,先回去吧。」

  只這一聲,兩行眼淚,早就拋沙似的,流將下來,朱氏本來就哭了一場,如今被桂英一引,二次地流起淚來。哽咽著道:「我……還站一會兒。你先上車吧。」

  桂英趕快走上車子,就伏著車窗口上來說話,朱氏偏偏不和她說話,倒是向車子裡的玉和望著,用手揉了眼睛道:「一路你都照顧著她。」

  玉和連連點著頭示意,在人聲嘈雜與紛亂的時間,嗚的一聲汽笛響,車子已經開了,桂英是在窗戶口上,只管望著,不肯縮進身子來。玉和就拉著她的衣服道:「坐下吧,車子都快過永定門了。」

  桂英坐下來,兀自流著淚。

  自這時起,桂英心裡就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苦痛。在三等火車上,自己已然是受著生平未嘗想到的滋味。長江輪船上,坐的又是統艙,又是一場難受。到了安慶,玉和私自考慮著,是坐轎子回鄉去呢?還是坐小車子回鄉去呢?照著桂英嬌生慣養的身體,應當讓她坐轎子回去。可是自己又沒有做官回來,而且還虧了哥哥一大筆款子,擺著排場回去,將來何以善其後?於是就決定了雇三乘小轎輪車回去,一乘車子坐人,兩乘車子,推鋪蓋行李。這是個五月中旬天,當空大毒太陽照著,不用提面上曬了,就是那太陽曬著水田裡那一股子熱氣,向人身上沖了來,也極是不好受。登程的時候,桂英就聽玉和的話,只穿了一件藍花布長衫,跟玉和二人,各撐了一把雨傘遮著太陽。

  然而這小車子,不但不像汽車馬車有那寬敞的地方可坐,而且也不像城市上的膠皮人力車,坐在上面,軟綿綿地半躺半坐的,讓車夫拉了走。這車子輪子在中間,兩人各坐著輪罩子的一邊,車把後橫了一根竹棍,搭著薄被,卷了一個小卷,用麻繩紮著,捆在車架上就是坐墊子。人要背靠竹竿上,腳撐了前面的直檔,還坐得住,要不然,就會讓車子顛下來的,桂英初次嘗這種風味,已覺是不慣,加之這個獨輪車子,是木質包著鋼條,在崎嶇不平的路上推轉,一頓一顛,直頓得人渾身都是肉動,頭上的短頭髮,也是顛著一抖一抖地。一手扶了車輪架子,一手又撐了那柄紙傘,實在不能忍受。本當下車來走幾步路,但是自己出娘胎以來,不曾走過一步鄉下路,如今突然之間,走起大毒日頭下的長路來,又怎能經受得?因之也只走一裡多地,又坐上車子。身上流著汗,透出衣服來,在背上露出一條一條的痕跡,額頭上冒著汗,在鬢髮耳朵上流下來,因為手撐了傘,沒有工夫去揩擦,那汗在額角上幹了變成鹽霜。用手一摸,整片地塗在手上。

  桂英在北平的時候,一塊錢以下的雪花膏,永遠是不用,這張臉手,從來沒有讓它受過苦。於今臉上會擦出鹽霜來,這臉手未免太吃苦了。當太陽正中的時候,撐了傘走路,倒也曬不著,及至太陽偏西了,陽光是斜射過來的,坐在獨輪車子上的人,沒有法子,將傘斜撐著,只好收了傘,硬著讓太陽去曬,一個半個鐘頭,還無所謂,曬久了,只覺皮膚繃裂得生痛,還是玉和是個有經驗的人,在網籃裡拿出一條毛巾來,在田水溝裡浸濕了,讓桂英搭在頭上,以便蓋住了左邊的臉。

  桂英在戲臺上,曾裝扮過不少回的鄉下女子,鄉下女子有這樣一種裝扮,卻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,本當不搭,無奈臉曬得難過,只好依著他。小車子在鄉下大路上走了大半天,太陽還在西邊山頂上,有二三尺高,桂英覺得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,走到一個鄉鎮上,就停住了安歇。一打聽時,這裡到安慶,還有五十里路,這五十里路,如何這樣難走?

  在北平的時候,坐了汽車到西山去玩,不是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嗎?他們投歇的一家店,外邊有四根枯樹,撐了一個焦枯的松枝棚,上面盤了些倭瓜藤,下面擺了兩張燒遍了火眼的桌子,桌面上的灰,大概永久沒有洗刷過,很厚的一層黑泥。車子到了棚底停住,玉和就引桂英在桌子邊一條板凳上坐下。桂英皺了眉道:「別的都罷了,我一身汗醃了,得先洗個澡。」

  玉和笑道:「鄉下可不像北平天津的旅館,到洗澡房裡一放水就得。人家灶上瓦罐子裡,哪有那些個熱水?洗臉大概可以湊付,回頭再叫店老闆燒水洗澡吧。」

  於是叫著店老闆打水來。店老闆倒是十分巴結,立刻送了臉盆手巾來。

  桂英一看,是一口黑木盆,所謂盆,只是一個形,一個圓東西,外面圈了一道蔑箍。那都罷了,這上面搭了一條灰黑色的布片,兩頭不用挑花,自然地成了小穗子,原來是那布片麻花兒了。倒是有大半盆的水,水上飄著一層浮油,一股汗腥,早隨了熱氣,直沖鼻子,桂英不覺哇的一聲,打了一個噁心。

  玉和知道她的意思,趕快叫車夫將它拿開,自己在網籃裡取出瓷盆毛手巾來,到人家外面一道小河裡舀了清水來,桂英洗了一把冷水臉,這才心裡痛快一點,玉和知道她領教這飯店了,叫店老闆洗淨瓦壺,在泥爐子上先燒一壺水,自己取出自帶的茶壺,泡茶她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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