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玉和聽她話音,對於回家這一層,竟是一點留難沒有,心裡卻十分痛快,就向桂英點著頭道:「既是這麼著,我們就決計回去吧。」

  桂英道:「你好好養病吧。什麼也用不著去想,只要你的病好了,我們要怎樣都容易。」

  玉和道:「真的!與其在北平這樣前路茫茫地幹下去,不如趁早回家鄉去。」

  桂英以為人在客中生病,總是念家的,這也是無足深怪,隨他念著罷了。可是這樣一來,玉和愁悶著幾個月沒有辦法的時候,也就有了辦法。好像一個人生了延久的病症,今天這樣治,明天那樣治,只要有法子想,就拼命去想法子,後來什麼法子都無效了,一心一意去辦善後,倒也免除了無味的紛擾。玉和的境遇,正也陷到了這一步田地,就等於醫藥罔效,現在只做回家善後的思想,卻也心地坦然。

  這一天,天氣晴和,玉和叫老媽子搬了一張方凳子在屋簷下坐著,看到院子裡綠蔭蔭的棗子樹上,垂球似的小棗子,還有微微的一絲棗花香,心裡想到,北平城裡住家,是令人留戀的,小小的院子,一道白粉牆,兩棵棗子樹,幾盆石榴花,就令人可愛。南方這個時候,黃梅天氣未過,又該開始苦熱了。

  正想著,只看院子門外,有個人影子一閃。玉和道:「誰?」

  那人閃了出來,穿一件暗晦的藍竹布長衫,光著腦袋油膩膩地拖了一頭長髮,他還沒進門,先就笑著拱了拱手道:「王先生,您好!」

  玉和看清了,這是和桂英拉胡琴的趙老四,便笑道:「呵!是趙四哥!好久不見。」

  趙老四走向前,對玉和臉上注意一番,很驚訝地道:「你消瘦得多了。我聽老太太說,您身體欠好,早想來看您,今天才得來。我們姑奶奶呢。」

  桂英迎了出來道:「趙四哥呀!久不見。」

  趙老四皺了眉,嘴裡又吸了一口氣,然後才道:「別提了,革了我的命了。這樣的時局,唱戲這碗飯,還混得出來嗎?」

  女僕跟著端発子遞茶煙,他倒一一領受了,口裡連道別張羅。他抽著煙捲,跟玉和對面坐著,噴出一口煙來,然後又微笑道:「現在你是好了,可以大活動了。」

  玉和笑著露出滿口牙來,卻道:「我病得有氣無力,還會大活動嗎?」

  趙老四道:「我聽說,您早就盼望革命軍來,現在真來了,您不應當活動嗎?」

  玉和心想,你正猜著一個反面,便無精打采地道:「我灰心極了,不久就要回南方去。」

  趙老四一拍腿笑道:「怎麼著?我一猜,就猜到你要大活動了。其實也不一定要到南京去找事。聽說南京謀事的人太多,掙的薪水還不夠花。北平這大地方,總會有幾個機關,您不會找一個事在北平混嗎?您要是在北平的話,也可以把我們攜帶攜帶。我還有兩個朋友,正托著我和你想法子呢。」

  玉和聽了這話,什麼話也不說,卻反過臉來,向桂英微微一笑,趙老四倒不知他這一笑是何用意,也向桂英望著。桂英笑道:「這一程子,他灰心得很,正要回家鄉去呢。」

  趙老四道:「王先生,你真要回南方去嗎?」

  玉和道:「在北平這樣幹耗著,不如回去的好。」

  趙老四見他們再三地說要回南方去,不像是口頭言語,與自己來的目的,卻不甚相符,坐談了一會,就告辭出來。他告辭了,先不回家,卻一直來見朱氏。朱氏自桂英出嫁了,用不著拉胡琴這樣的人,就不大理會趙老四。關於借錢呢,卻老實推個乾淨。現在趙老四又來了,大概是大煙土沒了。老早就繃了臉等著他,趙老四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,在屋簷下老早就向她請了個安,笑道:「老太太好?」

  朱氏站在屋子中間,隨便向他點了個頭。趙老四道:「我順便走這胡同裡經過,特意過來看看老太太。」

  朱氏淡淡地道:「請坐吧。」

  趙老四站著道:「我剛才去看姑奶奶來著,你姑老爺說要回南方去呢。」

  朱氏道:「是吧?我沒有聽見說過,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趙老四笑道:「姑奶奶大概知道你捨不得,所以沒有肯先說。到了那個時候,她還不會發表吧?可是……」說著又笑了笑道:「先別問你姑奶奶,你是要問,也別說是我說的。」

  朱氏聽了這話,猶如兜胸受了一拳,心中甚是難過,可是又不便對著趙老四立刻變臉,就淡淡地道:「這話也不見得吧?」

  趙老四偷眼看看朱氏的顏色,料著她已經把自己的話,聽到心裡去了,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,然後問朱氏道:「老太太你瞧,現在咱們梨園行這一行,簡直不行了。我這兩天,把能當的都當光了,昨天拿一件小夾祆去當,再三地說,才當了兩錢銀子。昨兒一個晚上混了一餐,今天晚上混了一餐,錢是全沒了。我的意思,想和你……」說時,格格地笑著。

  朱氏聽他的話音,是知道他是借錢,便搶著道:「老四,我的難處,你還不知道吧?」

  趙老四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?我知道多著啦。我並不想和你借個十塊八塊,你多給我想點法子,借個三塊錢吧。」說著,站起來又和朱氏請了一個安。朱氏道:「你也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,一開口就是三塊錢。」

  趙老四又笑道:「那也不能依我的話,你就是少給塊兒八毛的,我還能和你要嗎?」

  朱氏道:「你又憑什麼能夠愣和我要呢?」

  趙老四又向她請了一個安,笑道:「我敢說什麼呢?你只可憐可憐我就得了。」

  朱氏道:「我現在沒有活錢進來,你別這樣一趟一趟地和我要錢。」說時,就沉著臉色,趙老四不是走開,只管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,不肯走去。朱氏道:「你不想想法子去,只管東借西挪過日子,也不是辦法呀!」說時,在身上掏出一塊錢,向桌上一拋道:「你去買土煙抽吧。」

  趙老四伸手將錢抓去,又向她請了個安,然後稱謝而去。

  朱氏聽到玉和要走,心想,這話不至於假,第一就是玉和沒有了事不能不去找活路。第二,他兩口子在這裡坐吃山空,也應當回家找一點款子來,只是姑爺到南方去,姑娘可用不著去。現在姑娘不對自己說,這裡面也許有什麼機關,自己也不必問去,只暗中提防一二就得了。

  這天晚上,大福喝得醉醺醺地回來,朱氏一見,劈面就罵道:「現在是什麼年頭?你還有這些閒錢灌黃湯。」

  大福倒並不示弱,反是翻了眼向母親道:「什麼年頭?革命的年頭!可是革命只管革命,也不能禁止我不和朋友往來。」

  朱氏道:「什麼狗屁的朋友,現在外面銀錢多緊,沒事的三朋四友,只管在酒館裡進……」

  大福搖著手道:「你別忙罵,你猜是誰請我,是你願意的人請我呀!」

  朱氏道:「我願意的,你說是誰?」

  大福道:「是林二爺請我的。」

  朱氏道:「林二爺幾時來的?上海到北平,多遠的路,他只當條小胡同走著?」

  大福道:「人家有錢呀,為什麼不走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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