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玉和道:「我有什麼話騙了你嗎?」說這話時,將臉色正了一正,望著桂英。那意思仍是表示著對桂英依然誠懇。

  桂英道:「你不是騙我,你是自己騙自己呀。我聽到說,早幾個月,你的差事就丟了,可是到了現在,你天天還鬧著上衙門。我想,你出門以後,就是無韁的野馬,要到處亂鑽吧,回來倒要正正經經地說,由衙門裡回來,這不是很痛苦嗎?其實,我絕不是那樣勢利眼的人,你有差事,我和你是夫妻,你沒有差事,我就和你不是夫妻?你要是早早地告訴了我,這一回喜事,我就不讓你這樣大鋪張,把一天花的錢省下來,我們留著慢慢地住家過日子,能過幾個月呢。」

  玉和聽了這番話,心裡緊張了一陣,又舒暢了一陣,衣服裡面,一陣陣的汗,由脊樑上透出,和小衣都黏成一處了。嘴上閃動著,不由地露著苦笑。桂英又向他道:「我的話還沒說完啦。你想,我的眼睛裡,要是以官為重,我不嫁總長次長,也要嫁督辦司令,為什麼要嫁一個科員。你這樣一個小小職分,和闊人比起來,不像是沒有差事一樣嗎?所以你有差事沒有差事,由我看起來,簡直不成問題。」

  玉和聽了她這樣大刀闊斧地說上一段,心裡是如釋重負,痛快極了。但是一說破了,自己便是用話來騙了新夫人,這便是不忠實,新婚未久,就讓夫人偵察出來,是個騙子,這不是笑話嗎?玉和想到了這裡已是大窘之下,額頭上不住地冒汗珠子。桂英站起身來,拉了玉和的手,讓他也在床上坐著,笑道:「我們是貧賤夫妻,這些都不在乎的,你放心得了,你的話,我也替你說了,差事沒了,那是不要緊,飯總要吃的,可是差事沒了,現在沒有了進項,那怎麼辦呢,我就該說了,因為沒有進項,不能不去想法子,既是想法子,就當一心一意,好好地去辦,還有工夫天天說謊話,假裝上衙門?從今以後,你可以把為難的事,對我實說了,我能幫你忙的地方,一定盡力去做。你自己呢,擔著一分要找事的心,就別再擔一分怕讓我為難的心了。你就好好地去找出路吧。」

  玉和聽了這話,只覺一陣陣熱氣由丹田直沖腦門,一齊要由眼睛裡冒出來,只是這樣對夫人哭著未免太不像話了,因之極力地忍住了眼淚,用手緊緊捏了桂英的手,很從容地道:「我真是對你不住,做出這樣的事來。你不但不怪我,倒反而原諒我,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地感激你才好了。」

  桂英將他的手緊緊捏了兩下,向他微擺著頭道:「你說這話,這不是知心之言了。」

  玉和連連點頭道:「你說的是,我既知道你很清楚,就應該知道你很能原諒我。我不知道你會原諒我就不是你的知己。」

  桂英笑道:「你也不必一味地自己埋怨自己了,反正你的心事我已經明白,多說也無味,我們就不必往下再談了。」

  玉和也是覺得越談越無趣,她不願談,那就更不必往下談了,當先被桂英說破了自己行蹤,臉上自然是不好意思,現在完全說破了,倒也覺得心地洞然,因向桂英道:「從明兒起,我要開始奮鬥去找事情,在一個月之內,無論大小事情,我總要去抓個位置,好來安慰你。」

  桂英道:「我們的款子,好在還可以過一年半載,你不用慌,慢慢地去找機會好了。我母親面前,我自然會和你去遮蓋,你用不著擔心了。」

  桂英一好起來,便是無處想得不周到,玉和除了感激人家之外,真個也無話可說。

  這一晚,夫妻兩人之感情,格外見好,談談笑笑,直到深夜。到了次日早晨,玉和首先感到舒適的,便是高枕無憂地,睡到十點多鐘,方始起床,安安穩穩地吃過午飯,然後出門而去。這些日子,玉和在外面拜訪朋友的時候,也是不住地托朋友找事。只是有一層,吞吞吐吐,不敢切實地求人。一來怕朋友到家裡去說,二來又怕朋友通信,三來自己還不敢撒手應酬。如今好在是家庭通過了,不妨明幹的,所以見了朋友之後,只有老老實實地說,差事丟了,希望朋友找一個位置。

  朋友當面都是說,現在沒有一個機關不是鬧裁員減薪,找事恐怕是不容易。背後卻都譏笑著說,王玉和也是自做其孽,過得好好地,要娶個什麼媳婦,娶個平常人家的姑娘,倒也罷了,卻又娶得是個唱戲的名角。混小差事的人,這樣去幹焉有不失敗之理。除了幾個交厚的朋友,竟沒有一個人和他表示同情的。所以王玉和在外面正式奮鬥了一星期之久,所得的結果,只是朋友們的冷面孔與冷笑。自己仔細想想,也未嘗不知道是自己娶了白桂英的緣故,所以在外面儘管受了委屈,回家卻是笑嘻嘻地。

  桂英問起找差事的話,玉和只說朋友答應代為設法,不敢說一點無希望的話。但是自己曾說過了,盡一個月之內,大小要找個位置。現在過了四分之一的預算期間,不但沒有一點頭緒,而且觀察這一個星期得來的結果,可以肯定了朋友是不肯幫忙。若只自己一個人的話,這樣不見重于朋友,何必還說多話,即日打被出京,也就完了,如今有了夫人,有了親戚,自己沒有差事,何以供養夫人,又何以替夫人在親戚面前,保留這個面子?如此一想起來,才覺得人家說家室之累這一個名詞,是千真萬確的。

  這樣混到第十個日子上,打聽得清楚,舊上司袁鐸司長,有升鹽務署長的消息。去年他老太太過八十整壽,曾和他寫過兩部金剛經。不但字寫得乾淨,而且並沒有一個錯字,沒有一下省筆。袁司長看到,很是歡喜,說是抄寫的許多部金剛經裡面,要以這兩部寫得最好,從此衙門裡遇著,就很客氣地打招呼。後來他調任到財政部去了,彼此不同衙門,所以缺少往來。現在去找他,算是一個得意的舊屬,或者他不能夠淡然置之。

  如此想著,算定了他是九點多鐘上衙門的,一早八點多鐘,便前去拜訪。

  到了門房裡一打聽,說是我們老爺昨天晚上,三點鐘才睡,這個時候,哪能起床?玉和看門房那個樣子,很是和氣,倒也不難說話,便笑著問道:「貴姓是?」

  門房道:「我姓劉。」

  玉和道:「哦!劉爺。在司長這公館多年吧?」

  這劉門房本來攔房門口站著,固然是不讓玉和進去,他自己卻也並不要出來,這時,他卻走出來一步,臉上帶一點笑容,向他道:「可不是?司長這兒常來常往的人,我都認識,你以前也到我們這兒來過,現在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玉和道:「我聽說這邊司長要高升啦,也許有用得著我的事情,所以我特意來見見。」

  劉門房道:「咱們不見外的話,我老實對你說一句,這可難啦。這幾天來見司長找事的簡直不斷,還有托人寫介紹信來的,那還不算呢。」

  玉和道:「這個我也知道,各人碰各人的運氣罷了。但不知什麼時候,司長可以見客。」說著這話,滿臉堆下笑來,然後向他微點著頭道:「求你多照顧照顧,將來再感謝。」

  劉門房道:「昨天開了一宿的會,司長實在是乏了,今天要他見客,恐怕不能夠。明天九點鐘以前,你可以來上一趟,到那個時候,我跟你言語一句。至於見得著見不著,我也說不定。」

  玉和道:「見得著見不著,那沒有關係,我多跑兩趟就是了。」

  劉門房道:「你府上有電話嗎?到了那個時候,打個電話來問我就是了。我們只要說得來,彼此都有個關照。」

  玉和聽說心裡可就想著,要說家裡沒有電話,顯見的局面小。要說有電話,人家要打電話去呢?這便向劉門房笑著拱拱手道:「不敢這樣子的費心,好在明天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再來跑一趟就是了。」說著,又和劉門房道了幾聲勞駕。方才回去。

  到了家裡,桂英知道玉和今天是見袁司長去了,一進門便迎著笑問他:「今天見著袁司長,有些成績了嗎?」

  玉和躊躇著道:「約了我明天去見呢。」

  桂英道:「闊人都是架子大的,能約你去見一面,那就不錯了,日子遲一兩天,那倒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玉和怎好說什麼呢,也只好陪著夫人笑上一笑,他因為不願撒謊,欺瞞夫人,又不願說真話,讓夫人失意,所以只有笑上一笑,模模糊糊地,過了此厄。

  到了次日,玉和又到袁鐸家裡去求見。還沒有走進大門,那劉門房卻迎了出來,賠著笑道:「你今天又算白跑,我們司長上天津去了。」

  玉和聽說,軟了半截,找得著事,找不著事,那還沒有什麼要緊,可是夫人問了起來,自己卻何詞以對?難道直說袁司長上天津去了?昨天告訴夫人,袁司長約我談話,今天袁司長偏偏上了天津,這可見得我在袁司長面前,是一點信用沒有了。他心裡如此想著,神情自然就躊躇起來。

  劉門房看了他那種為難的情形,便道:「你不是聽說我們司長有升官的消息,才來找他的嗎?其實你別找他,他由司長升次長,就是由第三席坐到第二席去,又不是新機關,能安插什麼人?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吧?從前和我們司長也同事的梅幫辦,現在有外調天津海關監督的消息,這一下子,可就要用人不少。你何不到他公館裡去找機會,找得著很好,找不著,也不損失什麼。」

  玉和一聽,這話有理,立刻就改向梅公館來。

  到了公館門口,一看只見提籃攜盒向裡面送禮的,卻是絡繹不絕。自然門口的汽車人力車,也停滿了道路兩邊。玉和看著,不像是平常日子的情形,於是就向一個車夫打聽,這宅裡有什麼事?汽車夫說,是宅裡老太太的生日,玉和一想,這倒是個進見的機會,何不送上一份禮,然後跟著拜夀,只要他送禮簿子上看到我的名字,也就不能不敷衍我一點。於是忙著回去拿錢,採辦了一筆禮物,還出了兩毛錢,運動房東的包車夫代為送去,一直忙到下午,自己這才到梅宅來拜夀,禮物算是收下了,到壽堂拜夀的時候,只有梅司長的少爺,打一個照面,接著便有招待員引到客室裡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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