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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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福道:「我也是今天初次見面……我到他公寓裡去的。」 林子實拱拱手道:「那個口信,務必帶到。令堂若是肯賞光,也可以同來,十二點,我准在味鄉樓候光。」 他笑嘻嘻地回轉身去,依然坐了那人力車子走了。 大福站在街上,看了他的車子拉去了好遠,這才轉身向家裡走。心裡也就想著今天這事算巧,是我碰見他,把他攔回去了。要不然,大家鬧個沒趣。他提了酒瓶子走回家去,堂屋中間,兩男兩女,已是打上了牌。桂英眼快,見他真提了兩瓶酒回來,心裡暗念著,真不知道二十塊錢,就有這樣大的力量,把他的性情都改變過來了。算是自己錯看了人了。不過看他臉上,又有些神色不安定,莫非這兩瓶酒,他是不得已的緣故,就請朱氏來替她打上一牌,自己看到大福回屋子裡去了,就跟著他也到他屋子裡去。他不等桂英開口,向屋子外面張望一下,就低聲道:「你看這事巧不巧,我打酒回來的時候,遇到了林子實二爺,他正坐車子,要到我們家來,我就攔住了他,說是家裡有客,請他不要來,他說明後天回上海去,明上午十二點鐘,請你在味鄉樓吃午飯。」 桂英聽到林子實要回上海去,心裡倒踏實了不少,問道: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臉上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嗎?」 大福道:「他好好的生什麼氣呢?」 桂英更是歡喜了,立刻眉飛色舞的,再上場打牌,這就說有、笑也有了。 打過了四圈牌,飯館子裡的菜也就送來了。大家飽喚一頓,鬧到下午六七點鐘,方始散去。這一場集合,是注重的。是朱氏歡喜與否?朱氏一歡喜,其餘的人,自然是更歡喜了。到了晚上,桂英就公開地向朱氏說,林子實明天要回上海去了,上午十二點他請吃飯,去呢還是不去呢?朱氏答不出話來,卻歎了一口氣,許久許久的時間,才很懊喪的樣子,低聲向她道:「無論什麼事,都是個緣法,沒有緣分,怎樣也是枉然矣!」說畢,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桂英看了這個樣子,不敢向下說了,自回房去。 到了次日上午,看看朱氏並沒有要出門的樣子,料著她是不會赴林子實的約會,也就不必再催請她了。到了時候,一人自向飯館子裡來。那林子實要了個雅座,已是老早地在這裡等候了,往日見桂英時,他必得起身上前,和她接過斗篷,今天卻看了她一人自行脫下,自行掛在衣鉤上,而且倒了一杯茶放在對面的座位上,那意思就是要疏遠點,隔了桌面坐著。桂英對於這些事,卻也不放在心上,就看了放茶的所在很自在地坐下了。林子實拱了拱手,微笑道:「多謝你賞面子,老太太不能來嗎?」 桂英道:「她是個老古套的人,她知道你要回上海去了,不能和你餞行,倒反要擾你一頓,在情理上未免說不過去,所以她不好意思來。」 林子實笑道:「兩個人坐著談談也好,你要什麼菜,我來開單子。」 桂英向他微笑道:「老實說一句吧,你的目的不是請我吃飯,我的目的,也不是來圖你的吃,菜大可以隨便,倒是揭開天窗說亮話,我們各說兩句肺腑之言,心裡都痛快了,然後再來開懷暢飲,你說好不好?這回林二爺回北平來,可是受了一點委屈,這委屈要不說出來,真比害了一場大病還要難受,你說是不是?」 她說話時,兩手撐桌子上,托住了自己的頭,很自在的樣子,笑嘻嘻地望了林子實的臉。 林子實笑道:「白老闆說話,總是這樣地爽快,我也沒有什麼委屈。我為人就是這樣,做事十分熱心的。白老闆認識我許久了,總相信我說的是真話。」 桂英道:「這是真話,就因為你太熱心了,所以受點委屈。我們唱戲的人,臉皮是厚的,沒有什麼話說不出來。我就直說吧。打鄭州回來的時候,我是打算嫁你的,可是你又動身到上海去了,那個時候,我真熱心,還追到車站上去看你呢。後來在張濟才家裡遇到這位王先生,也不知道是什麼緣由,就愛上他了。我母親是個財迷,以為要嫁姓王的,得不了什麼錢,不如嫁你的好。又知道你是很想娶我的,我也有一個時候很喜歡你,她才寫了快信又打電報,把你找了來,以為你來了,我就回心轉意又會愛上你了。那麼,她就可以和你要上一注錢,而且她以後還有了靠身。她就不知道我跟姓王的交情到了什麼關係,糊裡糊塗,把你找了來。你一番好意,趕著來,也以為這件事差不多是大家同意,就萬想不到我倒要跟定了這個姓王的。你既然來了,又不願白跑一趟,還在北平候信到今天,這實在是因為你熱心,受了委屈了。你縱然不說出來,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?」 林子實一肚皮的委屈,正打算見了桂英之後,從頭至尾,爽爽快快地說了出來,不料自己一個字沒提,桂英就傾筐倒篋,完全代為說了出來,覺得她這個人並不是不知好歹的,這委屈先不能說,便笑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委屈,本來公司裡在北平方面,還有許多未了的事,我不來,可以托人代辦。我來了,就自己來清理,這也算是以私報公。」 桂英笑道:「林子實,您真是名副其實。慢說你不是以私報公,就算你是以私報公,你在女人面前,也別說出來,大概跟女人灌米湯這件事,你是不會,我的二爺。」 她不說出這些話則已,一說之後,將林子實一張臉臊得通紅,手捧了一張裱糊了的菜單子,只管去翻弄。翻了許久,才抬頭問桂英道:「吃什麼呢?」 桂英笑道:「二爺,你別客氣,今天這餐飯讓我請,算是給你餞行,也算是給你道歉。」說著,由他手裡接過菜單子來,口裡一面喊夥計。當夥計來了的時候,手捧了菜單子,就報四樣菜一個湯,然後回轉臉向林子實道:「夠了吧?」 林子實笑道:「怎樣好要你請客。」 桂英道:「又怎樣好不要我請客哩!」說著,將手向夥計一揮,讓他走去。林子實道:「白老闆!你這分爽快勁兒,我真是佩服。」 桂英搖了一搖頭,笑道:「不對,女人要溫柔好,像我這樣潑潑辣辣地有什麼好?你不見那徵婚的小廣告,都是這一套嗎?什麼性溫貌美,年在二十歲以下,要有中學程度,第一項我就沒有資格。」 林子實真說不出什麼來,只是笑,桂英道:「說起來,我是有些對不住林二爺,千不該,萬不該,不該從中鑽出一個王玉和來。我對他,什麼話都說過了,我已經放他不下,到了這時,我已經沒有法子和第二個人提到婚事了,若是林二爺不到上海去這一趟,那就不會發生這些波折。我媽剛才說了,說是凡事都有個緣分,這是真的。」 林子實不免減去了那見人老笑的顏色,微昂著頭,長歎了一口氣。桂英道:「二爺,你這次來,花了多少錢?」 林子實道:「我沒花什麼錢,住在公司裡,火車票也是公賬。不過公司裡限我十天回上海的,現在差不多,過了一半的限期,稍微失一點信用罷了。好在我是公司裡的老人,我只要說得出原因來,公司裡倒也不會怪我。就是花幾個錢,也沒關係,我一個光身漢子,要許多錢做什麼?」 桂英道:「以前,你是等著我,現在你到可以成一個家了。」 林子實在袖子裡抽出一條手絹來慢慢擦抹著臉,頓了一頓,才道:「成家這事,很不容易。」 他也只能說到這裡,又提起桌上的茶壺,斟了一杯茶喝。這時,夥計送上菜碗來了,桂英道:「給我們來兩壺紅玫瑰。」 林子實一擺手道:「酒罷了。」 桂英笑道:「我給你餞行,怎樣不要喝點酒?」 林子實為了這個酒字,一想起昨天在街上遇到大福提了兩個酒瓶子的那回事,有一句話想說出來,終於不敢說出來,卻笑了一笑。桂英道:「二爺笑什麼?」 林子實道:「我笑你令兄呢。昨天在街上打酒,我碰到他。他說王先生不在府上,可是他又說見著王先生還是初次,他那樣一個機靈人,也讓我老實人捉到了錯處,所以我見著酒想起來就笑了。」 夥計送上酒來了,桂英接過酒壺先向林子實斟滿了一杯笑道:「你瞧這酒,紅紅的,濃濃的,喝到嘴裡甜蜜蜜的,咱們交朋友一場,沒有什麼可報答你的,請你喝這樣一杯甜酒。」說著,也將壺向自己杯子裡斟下來,然後舉起杯子,站著向林子實道:「我們就對幹一杯吧。」 林子實怎能拒絕,也只好端了杯子站將起來,就向著她喝了。喝後,還照了一照杯。桂英將酒喝下,手按著杯子,點了一點頭,笑道:「這杯酒算喝下去了。咱們的事,也就像這杯酒一樣,完全沒有蹤影了,請你以後,把我姓白的忘了。」 林子實道:「怎麼樣子說,我們也是朋友,為什麼忘了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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