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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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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說了這話,已經走出院子去了。 朱氏不便向前拖她,只好讓她出去。立刻把大福找了來,交信給他,讓他念了出來。桂英這封信,完全是語體的,大福肚子裡的文字,雖然是有限,可是這樣的白話信,倒也不至於念不通。他就拿信在手,站在母親面前,像法庭上宣讀判詞一樣,一字一句地,由頭至尾,念了下去,語體文由嘴裡念了出來,當然也就等於說話。朱氏聽著,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原來這裡面全是些愛情話,而且這些愛情話,一大半是由許多新排的戲本戲詞裡抄下來的,差不多都是夫妻說的話。其間有一段是這樣說的:「我吃飯的時候,飯不知是什麼味,我喝茶的時候,也不知道茶是什麼味。我坐著忘了起來,我走路忘了是到哪裡去;我這一顆心,不知道是專管著什麼事了,你猜猜吧。」 朱氏劈手一把,將信在大福手上奪過來,罵道:「好不要臉。」說著話,那臉上氣得紅一塊紫一塊,站著發了呆,做聲不得,大福道:「你這是生我的氣呢,還是生桂英的氣呢?」 朱氏靜默了許久,才道:「我生你什麼氣?你瞧她和一個不知來歷的人,這樣大碗地和人灌米湯,都為的什麼。不用說,她就是到公寓裡找那小子去了,我也去瞧瞧。我想那沒有什麼好人,無非是幾個窮學生。得罪了就得罪了。怕什麼?」 正說到這裡,趙老四手提胡琴袋,沖了進來。一看她母子面面相覷,卻猜不定是為了什麼事,不由得向後一縮。大福怕他誤會了,就向他點著頭著:「桂英出去了。」 趙老四道:「我就怕她出去,一早地趕來,到底還是沒有趕上。」說著,慢慢走進屋來略蹲了一蹲身子,算是請安,笑嘻嘻地道:「大嬸又有什麼不順心?」 朱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還有別的事嗎?無非是為了我那淘氣的姑娘。老四,你也許知道一點。」說著,將他讓著坐下,自己靠了桌子坐著,一手托了頭,手上還捏著那封信呢。趙老四看這情形,就猜了個大八成,便道:「什麼事,我知道一點呢?大姑娘有什麼事,也不會對我說。」 朱氏道:「不是說她對你說,因為你常在外頭走,她的行動,你也許聽到些。她現在和一個姓王的要逃跑,你知道嗎?」 趙老四聽了這話,倒吃一驚道:「不能到那個程度吧?我想也不至於。」 朱氏道:「那姓王的是個拆白黨,有什麼不至於。」 趙老四笑道:「人家大小是個官啦,會幹這個事。而且我看他那樣子倒也老實。」 大福笑道:「我媽說著了,你果然知道得比我們清楚。」 趙老四這才醒悟過來,自己說話,一時失於考慮,竟露出破綻來。便笑道:「我哪裡知道這事?也是事情湊巧,有兩次我到張濟才家裡去,都碰到了那位王先生,說起來,他敢情是張濟才的把弟。」 朱氏道:「什麼?他是張三爺的把弟,張三爺那樣有錢的人,要他這樣的把弟?」 趙老四笑道:「他怎麼著?也不壞啦,還是個交通部的科長啦。」 朱氏聽了這話,瞪了眼望著他道:「他是個科長嗎?我不相信。科長怎麼會住在公寓裡呢?」 趙老四道:「公寓不一樣,有住窮學生的,也有住大人老爺的。」 朱氏道:「你准知道他是一個科長嗎?」 趙老四道:「科長不科長,我不知道,他在交通部當差,那可沒有錯。」 大福道:「這話倒也像我以前聽到說過,張三爺有個把弟在交通部。」 朱氏聽他二人之言,臉色便不是以前那樣地難看了,微微地笑道:「照說,桂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,若不是有點身份的人,她是不會看在眼裡的。不過交朋友是沒有什麼關係,要說到別的,哼!」 趙老四道:「那個人倒是不錯。年輕輕兒的白面書生。」 朱氏又將臉色一正道:「白面書生?哼!白面書生沒有好人。既是和我姑娘那麼樣要好,怎麼都不到我家裡來看看我?既是這樣偷偷摸摸地,這裡面准是不大光明。」 剛才她還有點笑容,現在說到王玉和不曾露面,臉色又漸漸地緊張起來。 大福看看母親的臉色,知道她反對妹妹了,也正色道:「老四也不是外人,有話也不回避。別的不說,像桂英這樣整天整夜地在外面交際,哪兒不花錢?現在不唱戲了,又沒有進項,老是這樣鬧下去,那可不是辦法。年輕人,總是沒有算盤的,有銀錢在手上,那還不痛快來花錢!哼!據我想,大概她手邊上存下的那些錢,花了不少吧?」 這幾句話,不覺深深地打入朱氏的心坎裡去,但是口裡還不肯說出來,免得兒子說壞話。坐在那裡微昂了頭,想了一想,向趙老四道:「你瞧怎麼樣?」 趙老四這可為難了,不願意得罪朱氏,可也不能得罪白桂英,無論偏了那一方面,都不妥當,便笑道:「我可不敢多府上的事。大姑娘的錢,總放在箱子裡,箱子又放在屋子裡。你們守著這屋子,瞧了那箱子,錢就飛跑不了啦。」 趙老四原本是一句笑話,朱氏一拍手道:「有了,我把這個箱子抱到屋子裡去放著就得了。」 大福聽了這話,雙手將袖子一卷,一點頭道:「媽這話說得對,我來替你搬去。」說著,他跑到桂英屋子裡,扛了一隻箱子,就向朱氏屋子裡去。 趙老四看了這情形,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,這搬箱子的事,是由我一句話說出來惹上的,桂英一追問起來,是我惹的福,這可不是鬧著玩笑的。站起來,提了胡琴在手,搭訕著向天空看了看日影,自言自語地道大姑娘不在家,我要到韻琴家裡去一趟了。」說畢,提了琴袋就走了。 朱氏不料到他這一去有什麼作用,依著大福,就要把箱子上的鎖打壞,開了箱子,看看裡面還有多少錢。朱氏就說:「那可打開不得,她那個脾氣,真會拼命。等她回來,當面打開來,錢在裡面,萬事俱休,錢不在裡面,再和她算賬。」 大福冷笑道:「我知道你那番意思,不過怕我搶了走。哼!我也看過錢的。」說著,歪了頸脖子,昂了頭,就斜著步子,走出大門去了。 也不過一小時之久,只聽到大門外,嗚嗚一陣汽車喇叭響。這在桂英唱戲的時候,門口來輛汽車,那是平常到一萬分的事情。可是自從她停演以後,一些朋友都慢慢疏遠了,並不見有一次坐汽車的朋友前來。現在門口有汽車喇叭聲,這倒不由朱氏一愣。 正走到院子裡來張望時,只見一個人搶了進來。口裡道:「老太太快出去瞧瞧吧。你們大姑娘病著回來了。」 朱氏聽到這話,又是坐汽車回來的,這病大概不輕,趕快就跑了出來。口裡問道: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 走出大門來看時,只見桂英斜坐在汽車的角落裡,頭垂在肩膀上,眉頭深鎖,微閉了眼睛,並不說話。朱氏跳上車子來,兩手只管搖著她的身體道:「孩子,孩子!你這是怎麼了?」 桂英微微地將眼睛睜開,才答應著道:「我心裡難受。」說話時,大福也跑出來了,站在車子外嚷道:「你別讓她老在車子上坐著,扶她下來呀。」 朱氏回過頭來問道:「你瞧瞧,這個樣子,她像能走路的人嗎?來和我把她抬下去吧。」 大福見妹妹病得如此沉重。也有些著慌,就找了老媽子出來,用一把籐椅子將桂英抬了進去。 桂英總是垂了頭,微閉了眼睛,而且不說話。大家七手八腳,將桂英抬到房裡,送上床去。桂英一任他們擺佈,卻總是不做聲。朱氏急得將鞋子衣服,一齊和她脫了,然後又牽了被和她蓋上,摸摸她的臉,又摸摸她的手心,然後兩手撐在床沿上,俯了身子問道:「孩子,我和你倒一杯熱水來喝喝吧。」 桂英微微睜開眼來,又微微搖著頭。朱氏再用手在她額頭上按了一會兒,偏著頭想想,究竟是熱也不熱。然而並不覺得她的體溫,有什麼異于常人。側了身子坐在床沿,握住桂英一隻手,捏了幾捏,依然査不出她有什麼增高體溫之處,便望了她的臉道:「你究竟是哪裡不受用,先告訴我。若是自己真覺太難受了,我也好和你去請一個大夫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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