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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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子良迎了出來,向他拱了手,道:「請坐請坐,今天怎麼得閒?」 嚴端甫走進屋來坐下,見馬子良的老妻倪氏,在切菜做飯,旁邊椅子上,還放了一件未曾縫完的衣服。 裡邊屋子裡,一張小書桌上,放了書本和筆硯,在筆架上插了一支佛香,馬子良一副大框玳瑁眼鏡,正放在書本上,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:「像你們這種人家,才是真正有趣味的人家。」 馬子良笑道:「老兄,這是何意?我這個討飯的家庭,還值得你讚歎嗎?」 他說著話,就提了爐子上的開水壺,向桌上瓦壺裡泡了一壺茶,倒了一杯,遞到嚴端甫手上,然後在他斜對過一張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我家裡連煙捲都沒有預備,你要抽煙,只好請你抽自己的。」 嚴端甫道:「我不抽煙,不必客氣。你家連煙捲都不準備,我所羡慕的,就是這一點,覺得你們家裡無一廢物,無一廢人。」 馬子良拱拱手道:「老大哥,我們是什麼人家,還許可這個廢字存留下來嗎?」 嚴端甫點點頭,手摸了鬍子道:「你這話有理。你大概要去教書了,我也不能在這裡多打攪你,我簡單地說幾句吧。就是從前我們談的那件婚事,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 馬子良道:「這還有什麼話說,我是千肯萬肯的了。不過我這孩子,雖認得幾個字,是我一手教的,並沒有進過一天學堂。恐怕太老實了,那位王先生有些不願意吧?」 嚴端甫道:「在家裡讀書,到學堂裡去也是讀書。不進學堂,有什麼關係呢?姑娘不要忠厚些,倒要挖空了心事,專在吃喝穿戴上去研究的,那才是好人嗎?好了,你們肯了,我就去說合。老嫂子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 倪氏笑道:「王先生,我還有什麼說的呀,誰都願意得一個好姑爺啦。」 嚴端甫走了出來,見芸姑還在那裡洗衣服,便向她笑道:「大姑娘,剛才我們所說的話大概你都聽見了,你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 芸姑當嚴端甫走了過來的時候,她就站了起來,現在一聽這話,把她紅暈了的兩片臉,更加上一層紅色,低頭向後退了一步,並沒有做聲。嚴端甫道:「姑娘,在這個年頭,婚姻這件事,都要自己拿出幾分主意來的。我們雖是古道人,覺得這終身大事讓本人拿出些主張來,這是很對地,好呢,大家都好,不好,也不能怪父母。不過年長的人,經驗多一點,參加一些意見罷了。這是終身大事,你何以害臊哩?你若是不做聲,我們就認為是你不同意了。」 芸姑被他這句話一逼,才低了頭低聲答道:「我是不懂什麼的,聽憑爹媽怎麼做主就是了。」 嚴端甫聽了這話,覺得馬家一家人,對於王玉和都是滿意的,這事有幾成可行。一個年輕的人到了相當的年齡,都免不了有男女之好的,只要一娶親,自然會把這些風花雪月忘了。這樣看起來,還是趕快和王玉和把這段婚事促成為妙。這個紅媒,自己總算八九分成功了。他想了,很是得意,以為可以挽救王玉和的墮落,而且可以和芸姑這樣好的姑娘,找個得意的丈夫。 他在地毯工廠,本來有職務,今天預備做大媒,不上工廠,在會館裡靜等了王玉和前來。到了下午四點多鐘,玉和果然來了。他到大門口恰好是芸姑和一個賣絨線的小販在那裡講價錢,絨線擔子,攔門擱著,再加上兩個人,不免擋了人家的去路。玉和過去不了,只得站住了腳,向二人道了一聲借光。 原來馬家這芸姑,玉和是認得的,但是嚴端甫從中提親,自己卻並不知道。這也由於嚴端甫慎重其事,不肯胡亂開口,以為馬家二老,只此一女,必定問得清清楚楚,方始說合,好在玉和並沒有別家提親,所以不忙。現在看到了玉和有捧女伶的事情,而且是剛著手,正好趕著和他成起家來,這番曲折,玉和哪裡知道。然而芸姑今天是曉得很清楚的了,看到玉和來了,料定便是為了那事,臉上不由得通紅一陣,低頭避到一邊去。偏是玉和不知,還取下帽子,和芸姑點了個頭道:「馬姑娘,嚴老先生在家吧?」 芸姑以為這位未婚夫有心和自己說兩句,他這樣未免太調皮,當了人這樣客客氣氣地問話,怎好不理人家,便道:「大概在家嗎?我也不大知道。」 她說著話,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大,向後退著,索性靠了牆。玉和以為這是舊式姑娘的常態,卻也不放在心上。依然點了個頭,走向裡面去。 到了嚴端甫屋子裡,嚴端甫見他並沒有什麼難堪之色,料著今天早上到他屋子裡的那件事,他並不知道,這倒也不必去說他。因道:「今天你來得很好,在我這兒吃了晚飯去,我有話和你慢慢地談。」 玉和笑道:「有話請老伯就說吧。六點鐘,我還有個約會。」 嚴端甫道:「什麼人請吃飯呢?」 玉和頓了一頓,才道:「是衙門裡的人,公請科長司長。」 嚴端甫道:「你真有要緊的應酬,我就不留你。我找你來,不是別的事,就是你令兄今年寫了好幾封信來,教我和你說一頭親事。就是鄉下姑娘,你是不肯要的,城裡姑娘,又怕有一天要回家,不能過鄉下日子,教我和你找一個城裡的姑娘,又能過鄉下日子的。這個題目,可就難了,教我到哪裡找去呢?」 玉和笑道:「家兄多年不出門了,對外面新潮流,有些隔膜,這話也就不必掛在心上了。」 嚴端甫笑道:「說是那樣說,天下未嘗沒有巧事。」說著,在身上掏出煙捲來,給玉和一支,自己吸了一支,背了兩手,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。 走了兩步,站著笑向玉和道:「據我看,這只有在北平的同鄉家裡去找了。這會館裡馬子良先生的大姑娘,你是知道的。人很好,也勤苦耐勞,在北平可以做城裡姑娘,回家去,也可以做鄉下姑娘。」 玉和聽到這裡,已經知道下文了,他本來坐著的,就站起來向嚴老先生連拱兩下手道:「這件事不必提了,婚姻大事,小侄自有主張。」 嚴端甫不料話未曾說完,就碰了他一個釘子,紅著臉,向他瞪了眼睛,不住地摸了鬍子。 然而年老的人,總有忍耐性的,勉強鎮靜著向他道:「你自己有什麼主張呢?可以說出來聽聽。我們長了鬍子的人,或者也可以貢獻一些意見啦。」 玉和道:「我也沒有別的主張,就是四個字婚姻自由。」 嚴端甫聽他的口風如此之緊,態度又是這樣地強硬,便又沉了顏色道:「玉和兄,現在外面,對你很有些風言風語,說你現在也走上捧角的一條路了,有個姓白的戲子和你很好。」 玉和道:「老伯,你看見我常上戲館子嗎?」 嚴端甫道:「要捧角也不必一定天天上戲館子。我看外面的話,不會錯。」 玉和道:「就算我和姓白的認識,那也沒關係呀!我不撒謊,在朋友家裡,是認得一個女戲子,可是這也不算什麼壞事。」 嚴端甫冷笑道:「哼!這種女戲子,水性楊花,有什麼好人?」 玉和臉色一變道:「老伯,您怎麼開口就罵人?你這句話不要緊,把所有的女戲子都罵了。唱戲也是一種職業,一不偷,二不搶,三不行騙,為什麼沒有好人!」 嚴端甫道:「這樣子,你很有點風流自賞啦。打算跟所有的女戲子都做護花鈴呢。你這種行為,恐怕和你的前途有礙吧?」 玉和道:「正正堂堂的,和女戲子交朋友,這也沒有什麼要緊。若說做全體女戲子的護花鈴,我沒有那個能耐。可是白桂英這個人,我看她是很好的,我敢起誓,我活著做她的護花鈴,死了做她的護花神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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