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

  這正是朱氏站在房門外。白桂英開了房門,走出來道:「誰關了門?您這話倒說的是,咱們就是這一台戲,別鬧出什麼笑話來。」

  朱氏最不愛聽這一句,站在一邊,又瞪了一眼。這不但她母親瞪她,所有在後臺的戲子,見她那種喜洋洋的樣子,都遠遠地望著她。她只當不知道,只管笑嘻嘻地在後臺走來走去。

  到了戲完了,大家卸了裝,正待要走,她們的班頭時鶴年跑到後臺來了,手上拿了帽子,遠遠地看到白桂英,就連連拱手道:「偏勞偏勞!我有點事分不開身,這時候才來。白老闆請緩走一步,我還有幾句話說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您不用說,我明白,也不忙在這一刻兒。我等著要回家去,吃點兒東西呢。」

  先前那個扮高力士的佟福庭,還沒有走,這時走上前來向時鶴年道:「您不知道,我們這班子裡,是雙喜臨門,白老闆也有了姑爺了。」

  她穿了對襟黑布短夾襖、敞著胸面前一路紐扣,露出裡面的白汗褂子來,大有男子的氣概。頭上歪戴了一頂呢氊帽,露出腦門子來,腰上系了一根白扁帶子,在白襖下露出一大截白穗子來。白桂英向她臉上望道:「你要在後臺唱打漁殺家嗎?瞧你這個樣子。」

  佟福庭點一點頭道:「您還記得,我們初次配戲,就是這個。現在您是抖起來了。我們不知哪輩子出頭。」

  白桂英知道她的口舌不饒人,笑著向大家道:「再見吧!」說畢,在人叢中擠著就走了。

  佟福庭伸了伸舌頭,又搖搖頭道:「姑娘出門子,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,為什麼這樣地高興呢?」

  朱氏留在後臺,還沒有走,聽了許多人說,都是批評自己姑娘不對的,只好裝著糊塗,悄悄地走出後臺,就雇輛車子回家。

  到家的時候,桂英換了一雙拖鞋,躺在一張睡椅上,口裡哼哼唧唧地唱著。朱氏問道:「你不是說回家來吃東西的嗎?怎麼在這裡躺著?」

  桂英道:「我為什麼不回來,我在那裡,存心去聽閒言閒語嗎?」

  朱氏板了面孔,不理會她,依然走向她自己的臥室裡去,桂英望著她母親的後影笑了一笑,還是躺著唱她的。

  這個時候,她的包車夫,在院子裡叫道:「林二爺來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請吧!」

  在說話的當兒,有人在院子裡道:「今天沒出去。」

  這人進來了,是個三十附近的人,穿了件灰色湖縐的夾襖,黑呢帽子,雖不寒酸,卻很樸素。在堂屋門口,就取下帽子,連作兩個揖,笑道:「白老闆,我對不起!對不起!」

  桂英笑道:「沒進門,先來兩個對不起,什麼意思?」

  他道:「今天是白老闆的臨別紀念,我因為有事,沒來捧場,你就應該要怎樣子罰我,就怎樣子罰我得了。」

  桂英笑著,和他接過帽子來,掛在帽鉤上,用手絹將桌子邊的椅子拂了兩拂,請他坐下。

  原來這人叫林子實,是煤礦公司的一個重要職員,捧白桂英多年,花錢也很不少,只因為人忠厚,對於一切的時髦玩意,都不在行,行為也欠活潑,桂英雖很得他的幫助,卻有點嫌他笨,所以交情只是平常。可是朱氏倒很喜歡他,常叫他到家裡來坐,因之他比一班捧場的,容易接近桂英些。這時他見桂英滿面春風的,坐下來笑問道:「白老闆今天這樣子高興?」

  桂英笑道:「因為你來了。」

  林子實道:「這就不敢當。我今天沒有捧場,你不怪我,就原諒得多了。」

  桂英拿了一根煙捲,放到他嘴邊,擦了火柴,給他點上,又倒了一杯熱茶,放到他面前。

  林子實起一起身道:「您別張羅,讓楊媽來得了。」

  桂英笑道:「不成?咱們交朋友,交一天是一天了,這幾年您待我這一番好意,實在少有,人心都是肉做的,我自己想想,實在是沒有什麼報答你的。」

  林子實抱著拳頭道:「你這樣我就不敢當。」

  白桂英眼睛向他一瞟道:「不能那樣說呀!捧角的人,為什麼來著?又花錢,又耽誤了光陰。你是個忠厚人,有話說不出來,我心裡可是明白的。」

  林子實被她赤裸裸地說明白了,倒無話可說,只是搭訕著抽煙卷。白桂英笑道:「真格的,我不是說假話。今天請你坐一會兒,讓我到飯館子裡叫幾樣菜,請你一請。我還有一句話奉勸你,以後你別捧角,詳細的情形,讓我慢慢告訴你。」

  林子實道:「白老闆,你既然知道我是個老實人,當然我不會朝三暮四地,又去捧別個人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唉!你還是沒有懂我的話。因為從今天起,我已經不唱戲了。我怕你那班朋友,因為你無人可捧,又湊合著去捧別人。這捧角可是冤大頭的事呀!」

  林子實道:「白老闆也不唱了嗎?我只知道程老闆不唱,倒不知道白老闆也不唱了。」

  朱氏坐在屋子裡,先是生白桂英的悶氣,不願意出來,這時聽了她所說的話,有些忍不住了,便走出來笑著叫了一聲「林二爺」,接著歎了一口氣,在他對面坐著道:「你不用問,她和程秋雲一樣,犯了名角兒的病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怎麼叫名角兒的病呢?」

  朱氏道:「反正是什麼事都不在乎罷了。」

  林子實怕她母女會爭吵起來,就搖搖手笑道:「我都明白了,白老闆也應該……」說著一笑。白桂英站在堂屋門口,就向外面叫道:「到館子裡給我叫幾樣菜來,還帶兩壺玫瑰露。」

  林子實站起來,正要謙讓著,白桂英一擺手道:「你難道瞧不起我,我不唱戲了,請你在家裡吃餐飯都不成嗎?」

  林子實笑著,只得坐下來。

  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張鈔票,吩咐車夫去叫菜,然後又陪著林子實談話,因笑道:「我不但是不唱戲了,也快不在北平待著了,離別是真離別了。我應當送些什麼東西給你做紀念哩?」

  林子實道:「不在北平待著,上哪兒去?」

  白桂英道:「你總也知道。」

  她不覺得低了頭,抿著嘴微微一笑。林子實道:「莫不是要到鄭州去?」

  白桂英點了點頭。

  林子實有句話想說,立刻又忍回去了。白桂英見他胸脯伸著,又收縮回來的樣子,便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林子實道:「你不是說過送我東西嗎?別的不要,你再送我一張相片就得了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喲!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,還要相片子做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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