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

  原來這個戲館子,叫三喜茶園,是個純粹的舊館子,後臺的糟亂,簡直不可用言語來形容。後來伶人思想進化,在這裡唱戲的台柱,有些不滿意于後臺的秩序,因之就另辟兩個特別化粧室,留給台柱扮戲。這兩間屋子,便是程白二人各占了一間。白桂英走進了她自己的屋子,跟包的早已拿出了衣服,坐在那裡等著扮戲。白桂英洗過了臉,抹了胭脂粉,見壁上只掛了兩件旗袍,便問道:「老李,有的是行頭,幹嗎不給我多拿幾件來?」

  老李道:「往日唱新人的家庭,都是這兩件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幹嗎和往日打比,今天不是臨別紀念嗎?」

  這句話說完,有人在門外答道:「程老闆是臨別紀念,怎麼白老闆也是臨別紀念呢?」

  田寶三手上拿了一盒煙,笑嘻嘻地走進來了。白桂英笑道:「這竹杠算我敲著了,真送我一包煙捲。」

  田寶三道:「真格的,白老闆不打算幹了嗎?你要一不幹,我們這班子就散了。我們這班子,不比別家,全是靠本戲叫座。程老闆走了,你又走了,哪裡找這兩個人抵缺去!」

  白桂英打開煙盒子,又取了一根煙捲抽著,笑道:「那活該了。我能為了這個班子,唱一輩子嗎?我今年二十五歲了,再過幾年,我成了老太婆,唱戲不吃香,嫁人也不吃香,我怎麼辦呢?」

  田寶三笑道:「這樣子說,我們也要喝白老闆一杯子喜酒了。姑爺是誰?」

  白桂英道:「什麼姑爺呀?我找汪督辦去。我到了那裡,他要我不要我,我還不知道呢。」

  田寶三道:「大家都要去,我也沒法。這是小姐們的終身大事,誰敢多說一句話呀!」

  白桂英道:「坤伶有的是,你們不會再去找兩個人?本戲也沒什麼難,多說兩回就行了。」

  程秋雲這時匆匆地走來了,嚷道:「你們說話有完沒完,該上場了。」

  白桂英這才換了衣服,站到上場門去等候。

  田寶三聽了她的話,憑空不免添了一樁心事,在牆犄角邊一個戲箱子上,盤腿坐了。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只管想心事。有人叫道:「三爺!想什麼了?坐在這裡發愣。」

  他看時,是白桂英的母親朱氏,便由戲箱子上跳下來,笑道:「今天是臨別紀念了,咱們這個局面,湊合著也就有三四年,今天說散了,心裡怪不好受的。」

  朱氏道:「那沒什麼呀?東方不亮西方亮呢!您不會想法子,讓咱們時老頭兒,再組一個班子嗎?」

  田寶三道:「我的意思不是那麼說,咱們在一處湊合著這麼多年,相處得很好的,現在說散就散了,總有些捨不得。您的白老闆,也轉了心眼了,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。」說著一笑。朱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用提了,這年頭兒,半由天子半由臣。依著我的意思,我們姑娘總得替我再唱兩年戲。可是程老闆一走,她也動了心了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台底下哄然一陣地叫著好。朱氏又道:「你瞧,外面這樣叫好,她們的人緣多好,偏是不肯幹。」

  田寶三再要說什麼,卻見白桂英走進來了,於是向朱氏丟了個眼色,偏是她眼快,早看見了,便迎上前來道:「你們這裡又說我什麼了?」

  田寶三笑道:「說您人緣兒好,捧的多。」

  白桂英鼻子哼著道:「下句我跟你們說了吧,為什麼不唱戲呢?」

  朱氏瞪了她一眼,沒有說什麼,白桂英冷笑一聲道:「誰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。你們為你們打算,我自個兒也為自個兒打算。」說著,一扭脖子走進她的化粧室裡去了。

  他們在後臺說話,聽著的人,自然是很多,這時有穿古裝的,有穿時裝的,有打了一臉的黑,化了妝的,一大堆人,圍了田寶三,都是問散了班子,以後怎麼辦。田寶三一拍手道:「我哪知道呢?我是個管事的。有人唱戲,我就管事,沒人唱戲,我就再找飯碗。今天到了這個時候,時老先生還沒有來,大概也不得勁兒。你們回家去候著吧,不組班就罷了,要是組班的話,當然咱們還湊合著在一處。」

  這些女戲子們,聽到這個話,大家面面相覷,總而言之,大家是沒有指望了。所有前後臺的人臉上都帶著愁容,只有程白二人是高興的。這樣一來,後臺坤伶們,三三兩兩,議論紛紛起來,大娘們都說:「放了戲不唱,忙著嫁人做什麼?嫁人有什麼好處?在家裡要管家事,看公公婆婆的顏色,受小姑子小叔子的閒氣,出外還得和丈夫說明。哪一樣自由?」

  姑娘們又說:「像她們唱紅了的人,有人搶著要。什麼時候要嫁人、要嫁怎樣一種人?自己都可以去挑。沒有唱紅的人,人家聽說是唱戲的姑娘,不會居家過日子,都不肯要,只好唱一輩子戲了。」

  程白二人見後臺大家團聚著低聲說話,心裡也各自明白。

  在臺上程秋雲下場的時候,和白桂英輕輕地說了一句:「你到我屋子裡來。」

  她下了場,裝著找東西,找到程秋雲屋子裡來。秋雲將房門掩著,低聲道:「你瞧見沒有?因為我們兩個人不唱戲,大家要散夥,都怪我們呢!」

  白桂英道:「活該!我們能為著大家唱一輩子戲嗎?唱戲也成,他們給我找個爺們去。」

  程秋雲將一個手指搔著臉腮笑道:「你也不害臊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實話嘛?什麼害臊不害臊?你要怕得罪人,你就別跟張三爺去,我也不去找汪老頭子。」

  程秋雲笑道:「你喝了多少酒?到這個時候,你還說著醉話。」

  白桂英道:「我句句說的心腹話,一點兒也不醉呢!」

  外面有人嚷道:「兩位姑奶奶,幹嗎?關了門嘀咕著,別誤場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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