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余程萬看了哈哈一笑,拍著頸脖子道:「他們給我估價了一下,只值三十萬元,不止!至少日本人這回攻余程萬守的常德,已死了一萬五千人,一個人值一萬元,也耗費了一萬五千萬元,物資還不在內。」

  皮宣猷在旁坐著,望了師長,余程萬就把這張傳單遞給他看,他看完了手一拍著大腿,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豈有此理!

  余師長笑道:「生什麼氣?講句文言,這叫色厲內荏。這也就是他表示著了急了,出此下策。假如我和敵人的司令官易地以處,我絕不笨到這樣,抗戰六年,以一個師守一座城,彈盡糧絕,房屋燒光,還戰到十六個日子,並不多見。飛機大炮毒氣大火,全搖不動他的心,這麼一張豆腐乾大的白紙,就捉得到余程萬,殺得掉余程萬嗎?兵法上說,攻心為上,攻城次之,那是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。城攻不下,那就是心攻不下。世上沒有一個脆弱的士心能可以堅守城池的。常德攻不下,那就是說五十七師的心,不是飛機大炮毒氣大火所能搖動的。五十萬元,三十萬元,難道比那些東西還厲害嗎?不要生氣,這正是敵人司令官告訴我們,他快要崩潰了。常德還沒有燒光,除了師司令部,還有上南門裏房子,炸呀!燒呀!炮轟呀!一共十六晝夜,還屹然存在,就象徵了我們這些健在的弟兄,也是屹然不動的。」

  皮參謀長和李參謀見他這樣一番見解,倒覺得心裏安慰一陣。皮參謀長道:「師長這話果然是正確的。必定是我們外圍的友軍在敵後的反包圍,已經讓他感到了嚴重的威脅。不然的話,常德城裏的巷戰,已經打到了師司令部門口,繼續地打下去好了,何必還散這種明知無用的傳單。」

  余師長點頭道:「所以!我們越發地要爭取時間。皮參謀長,你看了這傳單都生氣,弟兄們還不是一樣?這倒感謝他給我們鼓勵士氣。留著吧,這倒可以給我守常德這一仗,留下一個紀念。」說著,又是哈哈一笑。

  余程萬這說,倒並不是聊以解嘲,這傳單確是發生了反宣傳作用,看到這傳單的士兵心裏都說:「敵人太看輕了威名赫赫的虎賁,五十萬元、三十萬元,就搖動了我們的忠勇嗎?」

  這日下午四時,在大西門內的守軍炮兵團長金定洲,營長何曾佩帶領了四十多個人,除了手上所拿的步槍或刀矛之外,每人帶兩枚手榴彈,向中山西路北側楊家牌坊的敵人,做了一個猛烈的逆襲。他們這四十多人,原駐守沒有燒掉的觀音庵裏。出發之前,金團長把這四十多人召集在觀音庵的殿外院子裏,做一個簡單的訓話。弟兄們成雙行站立著。

  金團長把染滿了灰塵的軍衣,牽扯得整齊,攔腰的皮帶,束得緊緊的,腰下掛了一支左輪手槍。儘管頭上炮彈飛著亂叫,他還是挺腰站在弟兄們面前,望了他們道:「我們七十四軍,五十七師,由上海戰事發生起從來沒有讓過敵人,浙江的掩護戰、江西上高會戰、上次長沙會戰,都叫敵人吃過大虧。五十七師博得虎賁的代字,那不是偶然的。虎賁的威風,敵人也知道。常德這十六日的惡戰,全世界都已傳名,可以說我們由師長起到火夫為止,個個是英雄好漢。

  敵人今天散的傳單,竟把我們當漢奸看待,這太蔑視我們了。他們打到現在,以為我們五十七師泄了氣,笑話,打得只剩一個人,也不會洩氣。你們和我上去,立刻給鬼子一點顏色看看。你們各人有兩枚手榴彈,這手榴彈要逼近敵人,才拉開引線丟去,一個人至少拼他十個八個的。」他訓話畢,命令副營長余雲程帶十幾名弟兄,自己和營長何曾佩帶了十幾名,由觀音庵分著前後兩路出去。

  這時,敵人由小西門分來的一股敵人,竄到觀音庵北面,打算穿過這裏,倒襲大西門。四五門迫擊炮,一連串在發著開路。金團長、何營長由廟的前門沖出,穿著正被炮彈轟擊的民房,抄襲敵軍的右翼。觀音庵到這裏約莫四五十公尺,這群弟兄,個個要做英雄好漢,逢牆推牆,逢磚堆跳磚堆,一陣風似的擁到敵人的面前。敵人五六十名,原是聚合著在幾排民房的牆腳下,提槍彎腰快步西竄。後面有炮兵陣地,在頭上發過炮彈來掩護。

  我軍由側面跳了牆出來,大聲喊殺,直到一丈多路外,才把手榴彈丟去。那邊余副營長帶的十幾人,也大聲喊殺,直奔到敵人的面前,幾乎到了面對的程度,才把手榴彈發出。敵人沒提防這種夾擊,被夾在一片倒坍房屋的廢墟上,一點沒有掩蔽。只有在手榴彈火花滿地的當中,向我們衝殺逃命。四五分鐘的工夫,火焰中滿地是血肉狼藉的敵屍。只有幾個落後的敵人,轉身逃走,可是那敵人的迫擊炮,在此二三十公尺的北面,他見情形不妙,怕陣地被我奪去,六七門迫擊炮,就一齊向這廢墟發射。我們弟兄來不及掩蔽,何曾佩營長、余雲程副營長和二十名弟兄,都犧牲了。金定洲團長受著傷,只和幾名健存的弟兄退回華晶玻璃廠。

  這一場逆襲,是對敵人攻心戰的一個答覆,四十多名官兵都是抱著視死如歸的精神前去的。敵人西犯的先鋒,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果,也就把攻勢頓挫下去。大西門後路的威脅,暫時算是解除了。

  ▼第六十章 師部門前的血

  金定洲團長所到華晶玻璃廠,是全城未著火的五個據點之一,這也是余師長的計劃。他在三十日以後,料著敵人非把全城燒光不止,就在我軍還能完全控制的所在,包括中央銀行在內,選擇五所高大堅固的房屋,作為巷戰據點。把據點以外的民房,各拆到十五公尺和二十公尺寬,讓任何大火燒不過來。據點四周,各用石頭沙包堆起防禦工事。除了中央銀行外,每個據點留一班人控制,目的還是在爭取守城的時間,候援軍人城。這個時候五十七師全師的官兵,只有三百多人。所有加入戰鬥的警察四十多人,七十三軍倉庫守兵一班,二十分站衛兵一班,都在最近三日作戰,傷亡殆盡。這三百多人只有輕重機槍七挺,步槍三十多支,而且子彈也都快要打完了。拿步槍的弟兄,有人只拿著三五粒子彈。手榴彈呢,全師統計還有一百五六十枚。

  這種情形下,團長降低當了連長,營長當了排長,連長以下全是列兵了。兵力是這樣的少,任何一條防線,都沒有火力把敵人擋住。敵人這就分股亂竄。東城的敵人,已竄著和北門的敵人合流,對了師部後牆一帶的民房,一面燒一面逼近。中山東路的敵人用七八門迫擊炮,四門平射炮,對了街上的碉堡覆廓,做梯形射擊,也已逼到了上南門。柴團長意新,親自守著那碉堡,才把敵人攔住。但由北來的敵人,已抄到這碉堡後面。這後面一座碉堡,是在興街口南頭,由特務連朱煜堂守著,將一挺重機槍,控制著到前面那座碉堡的一截馬路,掩護上南門堡壘的後路,但這形勢已十分嚴重了。

  只有大西門,還由杜鼎團長嚴守,敵人始終沒有突入。因之由大西門到上南門的那段南牆還在我們手上。和這段南牆平行的中山西路,也在我們手上。由師部向南取得對岸友軍的聯絡,就靠這一段路。

  在二日拂曉,敵人由小西門西竄的兩股敵人,一出三雅亭,一出楊家牌坊,都是由北向南的兩條剪刀,要截斷這段路。尤其是楊家牌坊那把剪刀伸出來,就是大西門的門洞裏面,正可迎城外的敵人進來。金定洲團長在全體兵士傷亡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時候,還用四十多員官兵,去換起楊家牌坊那片陣地,理由就基於此。但是我們的援軍,已經突進到常德城外十餘里的地方,敵人若不把城內的我軍陣地完全佔領,他就有腹背受敵之虞。

  因之,到了二日下午,他把戰鬥的方法,用兩種手腕並行,一面把步兵分股竄擾,和我佔據一座破屋,一堵殘牆的散兵各處包圍接觸。一面調所有的大炮,對著我們佔據的五座完整房屋集中轟射。華晶玻璃廠那四座屋子;每座都中了百十顆炮彈,打得磚瓦紛飛,塵煙障天。中央銀行的師司令部,前前後後也一共中了五十多炮。發彈的陣地是在城區以內,炮彈轟炸的地點,也在城區以內,因之那嘩啦啦轟隆隆的聲音連續著,成了不可以以任何響聲的形容詞去描寫。

  這時程堅忍因傷痛越發厲害,還是坐在那牆角上。每一個炮彈落在師司令部附近,就是一陣狂風,擁進了屋子。雖然人是靠了牆,風無法再來掀倒,但那風帶來的力量,帶來的飛沙,撲在人身上,不由你不低下頭閉上眼睛。也不知道這日的天氣是晴是雨,只覺門外面雲氣彌漫,濃濁的煙,把屋子塞住。每當猛烈的響聲經過一次,程堅忍就睜睛四周看看,屋子垮下來了沒有?他這時不但不怕死,而且恨不得立刻跳出大門去,立刻把這僅有的一枚手榴彈丟出去。無奈那傷口疼起來,連半邊身體都牽扯了發脹,自己兩天一夜,僅僅只吃了茶杯大一個飯團,實在沒有力氣可以支持自己出去。他每一猶豫,心裏就想著外面的炮火這樣地猛烈,一出大門,那就是完結,怎樣還能去和敵人廝拼?因之這樣考慮的結果,就還蹲在兩堵牆角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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