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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程堅忍伏地稍遲,被這風吹著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。但是他覺得戰事到了今天,已到了無可再加的高潮,軍人以身許國,本隨時可死。而今天這隨時可死的可能性,就十分地大。城裏已是步步過彈,在火線上抵抗敵人的弟兄,更是在鐵火的狂潮中了。死要死得慷慨,不管怎樣炮火猛烈,必得極力達成自己的任務,死了也是心地光明的。退退縮縮地死去,那是種恥辱。這樣想了,儘管讓彈風掀在地下打滾,爬了起來,又繼續地向前走。

  而在同樣情形下工作著的,有通訊兵在牽著電話線,有工兵在鋪著工事,有輸送兵在送子彈,煙霧叢中,看到各種人影在活動。他覺得誰也沒有把死放在心上,我怕什麼?他繼續地走近東門,遠遠看到東門那個城基缺口所在,彈火像大海船頭上沖起的紅色浪花,一簇隨著一簇,向半空裏激起,硝磺氣味,觸著鼻子都要鬱塞起來。街道邊的殘剩房屋,經炮彈掀起,瓦片石子,像狂風雨點似的撲人。他這時已不知什麼叫死亡,也不知什麼叫恐怖,人像落在一種宏大聲音狂浪裏,把一切丟開,只是朝前走。

  到了中山東路的廣清宮團指揮所裏,見第一六九團柴意新團長伏在街上小碉堡的石壁下,手握了電話機,用沙啞的喉嚨喊著:「沖上去,把他們消滅了。」在他指揮的時候,炮彈濺著地面上的沙石,由小洞孔裏隨狂風直穿進來,而他並沒有理會。由這裏到東門,徑直地順著中山東路,約是半公里,正好看守住那城基的缺口,但見平射炮的炮彈,距地面不高帶著白色的煙箭,呼呼咚呼呼咚,向兩座小碉堡連珠炮似的發射。缺口外湧起一座火焰山,向缺口邊倒,缺口東北角,有三十多個敵人,趁著我們守軍完全犧牲,援兵被彈擋住,就搶著爬過一人高的城基,突然竄到海月庵。

  這裏還有一部分民房,和廢墟相間隔。副團長高子日,原在這附近一個小碉堡裏指揮作戰,他身邊已沒有了正式的戰鬥兵。只是在昨天晚上,將本團的火夫雜兵,湊合了四十多個人,編並了一小隊人,在此監視城基一角作為預備隊。這些人既不是戰鬥列兵,他們就沒有槍。昨日編並的時候,只找出了十支步槍交給他們。其餘的是各人拿著本師從前操練國術的大刀和幾尺長的木柄長矛,另外每人配上三枚手榴彈。這樣的授給武器,自是萬分不得已。而大家也就自始下了決心,預備最後一滴血,隨時肉搏。這時敵人已沖進了城基,副團長高子日在街口石砌的甬道工事裏,就在電話裏向柴團長報告。他的答覆很簡單,沖上去把敵人消滅。

  高子日端著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,首先跳了出來,將手一揮,四十多名的決死好漢,一齊跟著跳了出來。由這裏向前海月庵,全是些炮火轟擊成的磚瓦廢墟。平地上,左一堆右一堆的磚瓦和不曾倒塌的牆基,造成了障礙物。高子日一人當先,依著這些障礙物,蛙躍著前進。敵人三十幾支步槍,也是各利用了這些障礙物,向裏面射擊,大家冒著敵人密集的槍彈,分著兩翼迂回,包抄過去。直逼近到二三十公尺,然後拋著手榴彈,先向掩蔽敵人的所在,個別轟擊。人是一秒鐘不停留,跟了手榴彈向前,既接近了敵人,拿著刀矛的士兵,手裏傢伙輕便,倒占著老大的便宜,紮的紮,砍的砍,十來分鐘就把這突入城裏的三十多個敵人,消滅了三分之二。剩著不到十個鬼子,向城基原來爬入的所在,跑了回去。

  高子日又拋著手榴彈在後面追擊。除了兩個鬼子跳出城去,其餘都讓刀矛殺死了,但這樣一來,敵人鑒於少數突人部隊,在城內站不住腳,就放棄了這個辦法,依然調集了迫擊炮和平射炮十幾門,緊對了那缺口,連續射擊。所有在東門外的山炮,已加到四十門以上,也是對城基集中一點,連續轟射。轟射了一二十分鐘,將這段城基轟平了,又挨著轟了一段。程堅忍和柴意新團長,守在團指揮部裏,由碉堡洞眼裏向外張望,但見炮火之煙,夾雜了堆土,層層疊疊在眼前飛騰。到了中午,指揮所裏向扼守缺口幾個據點打著電話,已有好幾處一律不通,派出傳令兵去,有的就不回來,回來的滿身都是灰土。

  所幸最前方高副團長據守的碉堡,還保持著聯絡,他彙集各方面的報告,缺口上兩挺重機槍的碉堡,已經轟平了,左右兩側機關槍的掩體,也成了一堆土,人槍都埋在土裏。所有面前一帶城基,被轟得和缺口相連。在戰壕裏和散兵坑裏的士兵,都已犧牲。敵人的炮彈,這時,已不僅是向城基攻擊,東北角城區,已普遍地落著彈。

  程堅忍就向柴團長道:「我到前面營指揮所裏去看看吧。」

  柴意新道:「那很好,沿著這中山公路,連接的工事還相當完好。」

  程堅忍知道這個方向,已到了萬分危急的階段,對柴意新看了一看,因道:「我們隨時保持聯絡。」下面有一句話他是忍住著,那就是說,也許我不會回來了。

  他說畢,跳出了碉堡,見王彪在碉堡石砌的甬道工事裏蹲了坐著,手上簸弄了幾個碎石子,便向他一招手道:「我們到前面去看看。」

  王彪也是跳了起來,隨在程參謀後面走。這時,這條中山東路,四周全為彈花所籠罩。走不到兩三丈路,附近就有猛烈的爆炸聲發現,兩人走一截路,就在工事裏蹲伏一陣。奔到東門附近,見營指揮所那個碉堡,屹立硝煙彈火之下,倒還是完好的。但重機槍彈輕機槍彈,雨點般在那前後落著,已很難前進。兩人只好伏在路面的工事,蛇行前進。這裏是高副團長親自指揮,二營營長楊維鈞,又前進一步,在東北角城基連指揮所裏督戰。

  程堅忍由工事裏爬進了碉堡,高子日倒是很為驚異,情不自禁地,伸出手來向他握著手道:「歡迎歡迎!」

  程堅忍笑道:「高兄,你實在是行。我願來幫你一點忙。昨晚上我們接著各處的情報,我們的友軍,一路到了鬥姆湖,一路到了沙港,沙港到城基只有五華里,不是今日上午,就是今日晚上,我們應該解圍了,所以我們這裏的陣地,無論如何,一定要維持住。」

  高子日道:「沒問題,我一定能穩住。」說時,他捏住拳頭,高高地舉起,緊緊地捏著搖撼了幾下。

  程堅忍見他意志這樣堅定,心裏倒是安慰的。可是說話之間,那當前的炮聲,又猛烈起來,程堅忍和高子日面對地坐著,彼此說話,已聽不見,炮彈的爆炸聲浪,又轟隆隆地連成一片。外面除了火光閃閃,白煙彌漫,幾丈以外,已難看得清楚。除了炮彈煙之外,敵人又放了掩護進攻的煙幕,指揮所左近側面,有一個機關槍座,還完好沒有破壞,雖聽不出槍聲,已看到吐出閃動不斷的火舌,隨著一位排長進來報告,已有三百多敵人,由缺口和缺口以北,分作三股,撲了向前。

  高子日跳起來大聲叫道:「沖出去,我和鬼子拼了。」

  程堅忍一面做著手勢,向城裏指,一面大聲叫道:「先把這裏情形報告師長吧。」

  正說這話,程、高兩人和同在碉堡裏的三位弟兄,全突然地一個轉身撲倒,把人震昏。一響中,這碉堡讓平射炮彈鏟去了一小角,各人身上都蓋著石子和灰土。副團長雖已跌倒在地,神志還是清楚的,在灰堆裏抽出身子和槍支來,就預備跳出碉堡去了。那個在碉堡角上的話機,卻還丁零零響起鈴來。他接了電話一聽,卻是柴團長轉來師長的命令,著柴團東門一帶部隊,調到稍後地方調整部署,逐次佔領永安商會舞花洞一帶的街巷,並佔領東北萬緣橋一帶城牆和三板橋巷口的工事。

  他接完了電話,卻見勤務兵王彪跳了進來,失聲地叫了句「還好」。

  程堅忍被碎土碎石壓著,也是痛昏了一陣,當高子日接電話的時候,就已爬了起來。他知道王彪所說還好兩個字的意義,便道:「沒事,你把土裏那支槍抽出來吧。」

  他說時,已看清楚兩個弟兄壓在厚可兩尺的石土下面,流的血有臉盆口大一片,他們為祖國安息在這裏了。王彪看到土外冒出來的半截槍托,正待彎身去扯,恰好又是個平射炮彈,在破壞的碉堡上,掠頂而過。碎土碎石,隨了一陣猛風,啪吒吒篩落下來,碉堡的洞門,塌下了半邊,那灰塵迷住了一切,眼前漆黑。大家呆住了兩三分鐘,終於看到洞口一團圓大的白光,三個人就依次由這洞口裏鑽了出來,這碉堡外的一道散兵壕,用石頭在正面砌上了矮小的遮壁,卻還沒有完全破壞。這裏佈置的預備隊,還很少傷亡,高子日就命令有步槍的弟兄,守住這一帶散兵壕,掩護拿刀矛的弟兄撤退,一面派出傳令兵將碉堡兩翼的殘破部隊向附近民房一家家地轉進。

  程堅忍伏在散兵壕裏才發現了手臂上腿上頭上都已受了輕傷。王彪蹲在他旁邊,就輕輕地道:「參謀,我送你回師部去吧。」

  他笑道:「受這點輕傷,就要休息嗎?別讓人家笑掉了牙,我決定和副團長在一處督戰,現在我們巷戰開始了。敵人沒活埋著我,我就要活埋著他。」

  高子日知道他是個文人出身的,聽了這話也就不住地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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