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

  李參謀說道:「你看羅曼史來了。」程堅忍道:「看不出你在常德還有個乾媽,乾妹子一定漂亮吧?怪不得你口中唱著那個怪難聽的歌。」王彪笑道:「我一個當大兵的窮小子,還敢存什麼心眼兒?」李參謀笑道:「這問題越談越有趣了。王彪,你說吧,你真是有這麼一個乾妹子的話,打完了仗,我們幫你一個忙,讓她看得起你,她是怎樣一個人?」王彪只是咧了嘴笑,沒作聲。程堅忍道:「真的,打起仗來,你加點油,讓師長提拔提拔你。」王彪笑道:「真話?」程堅忍道:「真話!可是我們得知道你是怎麼一檔子事。」

  王彪笑道:「俺就說吧,反正也瞞不了。俺乾娘是下南門師部斜對門賣侉餅的,她爺們兒去年死了,跟前就只有這麼一個姑娘,沒給人,要招門納婿。我常常把參副處的衣服送給她娘兒倆漿漿洗洗,所以和她們很熟,叫聲乾娘鬧著好玩罷了。我這個窮小子,還敢打什麼糊塗主意?」李參謀笑道:「你敢不敢,是一個問題,有沒有這意思,又是個問題,你能說,你沒有一點意思嗎?」王彪嘶嘶地笑。程堅忍道:「據你這麼說,也是咱老鄉?」王彪道:「她們是河南人,直魯豫,咱算是一個大同鄉吧?」他問道:「他姓什麼?」王彪道:「姓草頭兒黃,乾娘四十八歲,她二十歲,算是個老姑娘吧?」程堅忍操著家鄉話問道:「長得俊不俊?」王彪笑道:「讓她把頭髮一燙旗袍一穿,抹上點兒胭脂粉,和人家摩登大小姐一比,那也比不下馬來呀。」

  程堅忍笑道:「老李,你聽他這點兒自負。王彪,你的乾娘,現在疏散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王彪很乾脆地答道:「她娘兒倆沒走。」李參謀道:「什麼?她們沒走?藏在什麼地方呢?」王彪道:「她們給人家一家店鋪看守店屋,每天得工資一千元,看一天算一天,她們照樣把店門反鎖起來,藏在裏面,你們催辦疏散的人也猜不到。」程堅忍道:「窮人真是要錢不要命。王彪,你為什麼不勸她們走?」王彪道:「我怎樣不勸呢?我那乾媽說得更新鮮,她說:『你們當大兵的是四隻手四條腿嗎?你們能在常德城裏住下去,我也能住下去。你給我一支槍我照樣會打日本鬼子,也許比你打得還准些。』這倒不是吹,她死去的那個丈夫,就當過排長。」

  李參謀笑道:「怪不得她和我們丘八說得來。那麼,你那乾妹不應該嫌你是個穿軍服的呀!」王彪道:「李參謀,假如你是俺乾媽的乾兒子,那還有什麼話說?事情早就成啦。」李參謀笑道:「這傢伙真不會說話。」程堅忍哈哈大笑,也是笑得前仰後合。李參謀正想說他別是也笑滑了腳,就在這時,迎面刮來兩陣猛烈的西北風,把大炮聲送進耳朵來,是非常地響亮。程堅忍道:「我們這一陣走,大概是十多里了,似乎要找個地方歇下腳。」

  李參謀道:「前面就是高橋,我們到那裏去喝兩碗茶,若有東西可買的話,我們也不妨先吃點東西。」王彪笑:「聽說有吃有喝,我腿肚子上的勁,就跟著來了,走吧。」說著,他迎著細雨霏霏中的炮聲,擔了一肩行李,搶著向前走。程、李二人看了他,這憨頭憨腦的樣子,也就跟了他後面走著,一口氣趕到高橋街市上。

  這條夾著大路的村鎮,家家是緊閉上了窗子和大門,偶然有兩家不關門的,也只開了大門的一條縫。王彪將一挑行李,放在茶棚下躲雨,那茶棚是夏天支蓋的,現在棚頂上,只剩了些乾枯的竹枝和竹葉,雨還不住地向棚下滴著。不過這棚子下面,還有副桌凳,兩人走到茶棚下,抖了幾抖身上的雨水。

  還不曾說話,這棚子裏的大門卻呀的一聲開了,有個老頭子伸出頭來看了問道:「三位是由常德來的嗎?」王彪道:「我們是虎賁。」只交代了這句話,那個老頭子,雙手將門打開,將放在桌上的行李,扛了一件在肩上,便含笑道:「三位辛苦了,請到裏面坐,請到裏面坐。」王彪也提了一件行李,引著程、李二人走了進來。

  這裏是個鄉村鋪子,是賣油鹽雜貨的,帶開茶飯館。這店堂裏也還有幾副座頭,大家坐下。那老頭子也不用人開口,就捧一把茶壺和幾個茶杯在桌上,笑道:「官長,這茶是熱的先衝衝寒氣。」王彪提了茶壺便向杯子裏斟著茶,笑道:「參謀,多多地喝一點兒,總還可以塞塞肚子。」那老頭子站在旁邊望了他們,正有話想說,卻有個小夥子走了出來,悄悄地對老頭子說了幾句話,老頭子點頭說好的。

  那小夥子立刻由後面捧出兩隻菜碗放在桌上,一碗是煮蘿蔔,一碗是小幹魚,用幹辣椒炒的。程堅忍道:「哦!你們還沒有吃早飯,我們占了你吃飯的地方了。」老人笑道:「我們吃飯還早,聽到這位大哥說,三位還沒有吃飯,這是我們預備自己吃的東西。雖不恭敬一點,倒是現成,請隨便用一點,可是耽誤三位的公事。」正說時那個小夥子又端著幾隻飯碗和一隻飯缽子出來,都放在桌上,程堅忍站起來道:「這就不敢當了。」老人說道:「長官,你就不必客氣了,你們還有公事,吃了飯好趕路。」說著就親自來盛著飯,分向桌子三方放著。

  李參謀道:「恭敬不如從命,我們就吃一點吧,到了前面我們就不必再吃了。」於是三個人說一聲叨擾就坐下來吃飯。不多一會兒那小夥子又端了一碗炒雞蛋來,老人在一旁道:「家裏女人都逃難去了,只剩我父子兩個看家,做不出好東西來。」程堅忍道:「老人家,你不怕嗎?」他道:「我怕什麼?日本鬼子不來就算,來了的話,我父子兩個打遊擊!」王彪道:「老人家你有種,可是打遊擊的話,沒有槍沒有人帶隊伍,也是不行的呀!」他竟自放下筷子來,向他伸了伸大拇指。

  那個小夥子,抱了兩隻手在胸前笑道:「我們這裏有個熊大叔當過兵,他會帶隊伍,土槍我們也許可以找得出幾枝。」程堅忍道:「好的,我們一半天,有一個人回來,可以和那位熊大叔談談,我和這位李先生,都是五十七師的參謀,可以負責接洽這件事情。你們貴姓?」老人道:「我叫韓國龍,我兒子叫韓天才,絕不離開這裏的。」程、李看他說話時的表情,臉皮繃得緊緊的,豎了眉毛,瞪著眼睛,神氣十足,都很受點感動。

  但是要走的路,還不到一半,也不敢多耽誤,匆匆地把飯吃完,又喝了兩口茶。李參謀便按著當時物價的情形,在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鈔票要交給韓國龍。他一見之下,兩手同時伸了出來,將他的手擋住,因道:「長官,你不用客氣,慢說兩位長官難得到我這小地方來歇一下腳,就是你們來兩位弟兄,我也不能不招待。長官你要給我錢,你不如打我兩下。大炮這樣響著,人家向後面逃,你們對了炮口走上去,不都是為了中國嗎?難道我不是中國人?」他這些話雖不明白地說出拒絕收錢的理由,可是他的心是誠懇的,李參謀只好把鈔票收了回去。程堅忍掏出手錶來看,已經是十一點鐘了,說聲走吧,三人便和主人道了謝,冒著風,又鑽進了雨煙陣裏。

  ▼第六章 太浮山麓摸索著

  常德的西北角,正好和其他幾面相反,不斷的田畝中間,擁起些像民屋高低的丘陵,丘陵中間,夾雜田地。這些丘陵,多半長著蓬勃的松樹,正是理想中的防禦陣地。這些地方都隨著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機槍掩體。在這丘陵遠處,松樹林頭上擁出了太浮山的影子。程堅忍道:「你看了這些工事作何感想?」李參謀道:「自然是盡了我們的人事,只是要把我們虎賁完全放在這些工事裏才能發生作用,可是我們又得把更多的兵力守著城區,其次是彈藥方面,我也有點顧慮。」程堅忍道:「這個我也有同感,不過我們能夠和友軍取得完善的聯絡,這些既設陣地,充分地供給友軍利用,我們的力量就可以集中起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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