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

  我們一個團守著石板灘,到河洑山的一條線,而這一個團還欠著一營呢。你一定要問,敵人向這路進犯的是多少人了,我們現在還沒有得著詳細的情報。由於敵人主力經石門南犯的,我們知道是第三師團和第一一六師團,另外還有個獨立第一一七旅團,人數總在三四萬。若在數量上看,當然對本師的敵人是占壓倒的優勢。不過這裏有兩個解釋,認為可以減輕負擔。第一,這方面的友軍,我們也有兩個師。第二,我們取守勢,可憑築好了的工事打擊敵人。第三師團本領如何,我們不知道。若說到一一六師團,我們在上高會戰,已經領教過,他們是我們手下的敗軍之將,我們曾把他們整個師團打垮,於今他們補充訓練了兩年,又來比個高下,倒是我們歡迎的。

  親愛的婉,你別替我們擔心,我們有充分的自信心,足可與敵人一戰。師長知道這路的重要,派了我和李參謀,明天一大早出發去聯絡友軍,我們不敢說敵人不闖進大門,但我們希望在大門以外,給他們一個無情的打擊,充量地消耗他。那麼,大門以內我們就可以以逸待勞,容易將他們打垮了。

  呼呼的風,吹著屋頂上的防空竹架網,發出噓噓的聲音,這情形,有點像我們故鄉的冬夜。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現時在哪裏,不因這風雨感到淒涼嗎?前方的炮聲,是不是也傳達到你耳鼓裏呢?增加著你的恐怖吧?我為你擔憂呀!啊!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,你的鄰居劉小姐,沒有渡過沅江,留在東門外教堂裏,她的父親病倒街頭,是我請兩名弟兄用擔架把他抬走的。她對此事,表示感謝,送了我一本《聖經》。你想現在我還能耐下性情去讀這樣的典章嗎?我的朋友看到這書前的空頁上,有一個女子的簽名,對我大開玩笑,我倒難於辯白,但我原諒我的朋友,一日二十四小時,都過這緊張的生活,借了這個緣故輕鬆一下,那不很合算嗎?我為對你表示忠實起見,第一封信我就把這件事說明白了。敬祝你今晚平安!

  你忠實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

  李參謀看完了笑道:「寫得好,最後那幾句話就是要我看信的一個緣故吧?」程堅忍笑道:「也許是這樣,以後我有信還可以繼續給你看。」李參謀笑道:「睡吧,明天還要早起呢。」

  ▼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

  他們一覺醒來以後,天還沒有亮,可是掏出表來擦著火柴一看,已經是五點半鐘了。在早起的軍人生活裏,這已不能算是早,各人忙著洗漱吃早飯。到了六點鐘,那天色依然不肯亮,這是個夜長的季節,又是陰雨天,大概非到七點鐘不能看見走路,程、李二人各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捲,將油布包著,靜靜地等著天亮。六點半鐘,由一個勤務兵挑了兩個小行李捲,隨著程、李二位走出了北門。天上細雨煙子,更是密密地卷成了雲頭子,在半空中翻騰。泥濘的路上,很少人跡車轍。四方天色沉沉的,雲氣蓋到平疇上。

  落了葉子的枯樹林,向半空裏伸著枝丫,在寒雨煙裏顫動。沿路的淺水田和小河漢,加重了一番潮濕,也就讓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。其實,這和平常的樹木、河田並無兩樣,但在行人眼裏便覺得帶了一分嗚咽出聲的悽楚姿態。這理由很是簡單,因為風雨裏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聲音,侵犯了這個陰沉的原野,就是那啪啪的機槍聲,也一陣高一陣低地傳送了來。這些田樹木,在霏霏的細雨陣裏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,它們一致地發愁,不久就要被敵人的腥膻臭味塗染。

  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,並不見什麼人影,就是經過幾處人家,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,淺淺地流著水。村子外高大的柳樹,在人家的屋頂上,搖撼著枯條,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門都已緊緊地閉著。程、李兩個人順著大路,向西北角走著,那一陣陣的寒風,正好撲面地吸著,兩個人和一個勤務兵,悄悄地走著,都沒有說一句話。又走了一兩裏路,槍炮聲有時就聽得更清楚,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,男女老少都有,背著包袱,挑著行李,走得路上的泥漿四濺。雖是他們也都打著雨傘戴著斗笠,可是那些細雨煙子把他們的衣服都打濕了。他們是背著槍炮聲,走著的,看到有人迎著槍炮聲走去,都不由得站住了腳,向這三個人看上一眼。有人看清楚了他們的佩章,便向同行人道:「這是虎賁呀!」程、李兩人聽說,不免站住了腳,也看了他們一眼。

  有一個老人問道:「長官,我們由這條路逃難,沒有什麼危險嗎?」程堅忍道:「沒有危險,不過要快快渡過沅江,才比較安全,毛灣以北,都是我們畫定了的作戰區域,你們是哪裏來的?」老人道:「我們是盤龍橋一帶的百姓,炮火越打越近,到夜裏響得更厲害,我們怕日本鬼子會在黑夜裏沖過來,摸黑走了幾十里路,各人身上,被雨淋得像落湯雞一樣,日本鬼子真是害人。」程堅忍道:「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嗎?」這就有幾個人同聲答應著沒有沒有。

  老人回頭看看後面兩個女人,幾個孩子,因道:「我是有這些個累贅,不能不跑。要不然,我真願意幫著你們虎賁打仗。」李參謀笑道:「你們那個地方,不是我們虎賁的防區。」他這樣說明了一句,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,那表情裏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,又有點失望的樣子。程、李二人因要趕著走路,也不便向百姓多說什麼,彼此分頭走去。

  一路之上就不斷地遇到逃難的百姓。而百姓的形狀,也越來越狼狽,有許多竟是空著兩隻手的,不但周身被雨打濕,那泥漿點子濺在他們的青藍衣褲上,衣褲全成了花衣。程、李二人互相看看又點點頭,這個挑行李的勤務兵王彪,是程堅忍的小同鄉,和參副處的長官向來處得很好。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十足的山東老杆,有話忍不住,他將肩膀上的扁擔,挑著一閃一閃地便道:「我說,參謀,咱向前走,得留點兒神,別是人家垮下來了吧?」

  程堅忍道:「胡說,無論在什麼地方,無論哪個部隊也要和敵人打他個十天八天。昨天晚上的消息,敵人還在臨澧呢,這裏向前雖沒有什麼大山,倒不斷的是些丘陵地帶。太浮山那一帶的地勢就是山了,若有我們五十七師一個團,最起碼也守它一個禮拜。」王彪道:「誰不是那麼說,可是你聽聽這炮聲,就不像是很遠。」李參謀道:「你知道什麼?那是天氣的關係。師長讓我們和友軍的軍部取得聯絡,這個光榮的任務,關係是很重大的。炮彈向我們面前落下來,我們也得趕到盤龍橋,小夥子,走吧,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呢。」

  王彪見兩位長官都這樣說了,他也就不再提什麼,在褲帶子上取下掖著的一條毛巾,擦著臉上淋的雨水跟著兩位參謀走。他有點不甘寂寞,口裏低聲唱著:「正月裏挨妹是新呀春,我帶小妹妹去看呀燈,看燈是假的,妹子呀!看妹是真情!二月裏探妹龍抬呀頭………「呔!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,唱的是些什麼玩意?」程堅忍回過頭來,帶著笑喝罵了一聲。

  王彪笑道:「參謀你對俺說過,當軍人無論到些什麼緊張場面,都要鎮定,必須坦然地去達成任務,俺這是坦然地去達成任務。」程堅忍道:「你不會唱好聽一點的歌嗎?」李參謀說道:「老程,你這話至少有點不識時務。他們肚裏有什麼好歌?要不就是『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』,可是他這時候和你寫情書一樣,他需要輕鬆不需要緊張。」程堅忍也笑了,因道「王彪,在常德你有羅曼史沒有?」王彪道:「什麼?吃螺螄?這玩意兒,俺山東侉子吃不來。」李參謀哈哈大笑,笑得身子一歪,腳下虛了,在泥漿裏伸著腿一滑,幾乎倒了下去。

  程堅忍一把將他扯住,笑道:「何至於樂到這個程度?」可是那泥漿被他一滑濺了出去,正好濺著一大點,直射到王彪的臉上,他笑道:「沒吃到螺螄,吃點養活螺螄的泥吧。」說著,又拿手巾擦臉。李參謀笑道:「你還有這樣的白手巾,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勞品吧。」他道:「不是,是俺乾娘送俺的。」李參謀道:「你還有個乾娘啦,有幹姐姐幹妹妹沒有?」王彪雖挑著一肩行李,可是他聽了這話,滿身感到舒適,咧著大嘴笑起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