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 |
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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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的沅江,淺是淺了,水清得像一匹淡綠布,靜靜地流著,但水面上的船隻,卻來來往往,兩岸組織了穿梭陣,和江水的平緩,正成了個相對的形勢。石板面的碼頭,還是那樣齊整。一位排長帶了十幾名弟兄,順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著,老百姓男女老少,挑著背著,三三五五地走來,他們除了偶然說一兩句必須說的話,大家都沉默著向前走。在江面上一排停泊著大小五六隻船,有的裝滿著人,有的還空著,船頭上各站著兩三名士兵,有的招著手叫老百姓向那裏上船,有的伸著手,接過岸上老百姓的東西。 張李二人走來,那排長走過來行了個軍禮,李參謀道:「秩序怎麼樣?」排長道:「參謀你請看,工兵營管理的船很好,老百姓挨著次序上船,滿了一船就走開,一點不亂,常德老百姓太好了。但因之發生了一種麻煩。」張副官問道:「什麼麻煩?老百姓好,我們應當更好呀!」排長笑道:「並非別事,弟兄們和老百姓搬搬東西,老百姓一定要給錢,你不收,他就向你手上硬塞,我們說了師長有命令,一個錢也不許要百姓的,得了錢,我們會受罰的。但是你說什麼也不行,有些老百姓,把鈔票丟在我們面前的地上,搶著送還他,他就亂推,為了這事,整日都鬧著麻煩。」李參謀正了臉色道:「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要的。禁止弟兄們接受父老們的謝禮,也是我們來這裏的任務之一。」 排長道:「這又是一起。」說著,他向石坡下指著,二人看時,有個穿青布袍子的老人,鬍鬚都白了一半,他後面隨著一對中年男女,和兩個孩子像是一家人,其中有兩名士兵,一名代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,一名代挑了一擔行李,正斕在船頭外石階上。那老人顫巍巍地拿了幾張鈔票,只管向那放下擔子的士兵手上塞。這士兵是山東人,說一口山東話,身子左右亂閃,紅了大臉,笑道:「老先生,俺不敢要錢。俺師長有命令,和老百姓合作,俺不能要,你帶著吧!」 李參謀見他們糾著一團,就跑向前去,伸手攔著笑道:「老先生你不必客氣了。弟兄們說的是實話,他們敢違抗命令嗎?」那老人對他看看,說道:「長官,你們是實話,我也是實意呀!你看我兒子和媳婦,一人背了個大包袱還能拿什麼?這一挑行李,是這位士兵大哥,由我家裏代挑來的。我雇夫子不要花錢嗎?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,我這個孫子走不動,又是這位士兵抱了來的,我也應當謝謝他呀!人心都是肉長的,這年月我不講良心,炸彈會炸死我的。」說著又搶向前一步,把錢向那個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。那士兵抱孩子左閃右躲,孩子倒嚇得哭了。 李參謀看了不易解決,而老人說的話,又是那樣誠懇,便伸手一把將鈔票接了過來,笑道:「好,我代收了。這錢現在算是我的,我怎樣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。」說著,見另一個孩子,約莫八九歲站在一邊,便牽了他的手笑道:「小朋友你認得我嗎?」那孩子答道:「你是虎兵。」小孩子不解賁字,隨了常德人的普通稱呼這樣叫著,李參謀笑道:「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們是虎賁,不過我和你老師是朋友,我們老早認識的。這錢,你拿著。過了河去,在路上買點東西吃吧!」說著把錢塞在他穿的學生制服衣袋裏。站在身邊那對中年男女,一齊叫著:「那不行,那不行!」向前要取出錢來。李參謀伸手擋住道:「這錢是我的,你們不用管。」那老人手摸了白鬍子,歎口氣道:「虎賁待我們常德人太好了。好吧,孩子,向這位長官鞠個躬謝謝他,恭祝他們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!」那孩子真的向李參謀鞠了一個躬。 張副官遠處站了看著,不住地點頭微笑。李參謀奔回坡上來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張副官笑道:「你算沒白忙,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。」李參謀笑道:「除了用剛才這個法子,還有什麼法子把錢還那老先生?第二次若遇這事,要請你出馬了。」張副官道:「哪有那麼多硬送錢的老百姓?」那排長在一旁插言道:「多得很!稍等一會兒就有的。」 張、李二位,便也沒有繼續討論這件事,隨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觀看。各碼頭街道出口,也陸續有疏散的百姓走出,但不像南碼頭那樣多。上船的碼頭上,各站了三五名士兵在照料,因此覺得空氣清靜,仿佛人走到了鄉下。沿江的店鋪全都關上了門。人家屋頂上擁出來一片城牆,在太陽下,好像高了幾尺。倒是望著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,全在那裏集中登岸,現出了攢動哄亂的人影。 兩人正看了出神,見一個穿皮袍的男子,手里拉住一名士兵,站在水邊上,那人頗是斯文,士兵搖擺著手,他弄得氣喘吁吁地道:「武裝同志,你收下吧!這是我的一點敬意,就是你長官知道了,那也不要緊。」李參謀看到向張副官笑道;「老張,這回該輪著你了。看你有什麼本領解決這個問題?」 張副官果然笑著向前,對那人道:「先生要給我們弟兄錢嗎?」那人才放了拉著士兵的手,點頭道:「是的,我知道你們余師長不許他要百姓的錢。可是這是我自己情願給他的。」張副官道:「為什麼要情願給他錢呢?」那人道:「這位武裝同志,替我搬了四件行李,由家裏到河邊上,我們不認識,難道我們叫人家白出力不成?我不過送他一點錢,買兩包香煙吸,這位長官你不要攔著,他們當弟兄的固然是苦,就是我們當百姓的,把過去的事比上一比,也不能不和這位表示敬意。」 這句話引起了張副官的注意,問道:「過去什麼事?」他笑道:「我先說明,不是你們虎賁,也在今天同一樣的情形之下,我們出城過河,在城門受檢查,東西丟了七八樣。我父親遺傳下來的幾件皮衣服,檢查的人說不像是我的,拿了去了,那也罷了。到了河邊上,又受一道檢查,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鈔票,先問我數目是多少?數目說對了,問是哪家銀行的?票子很雜,我就記不清是哪幾家銀行的,回頭又問我,票子上是什麼號碼?請問,用鈔票的誰去記鈔票上的號碼?我兩件事答覆不出來,他說我這鈔票是搶來或偷來的,要我找證人,等我去找了證人來,檢查的人無影無蹤了。人家那樣愛錢,你們和我這樣幫忙,我能不酬謝嗎?」說著,他把那手上的鈔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塊石頭上,轉身就跑,跳到那停在河邊的小船頭上。 張副官一回頭,看到李參謀也是站在一邊微笑,他急了,拿起那鈔票,追到船邊,向船板上一拋,也是轉身就跑。上坡子匆忙一點,皮鞋絆著石角,人向前一栽。李參謀正在身邊,搶著一彎腰,把他扶住,笑道:「我又沒送你錢,你為什麼行此大禮?」張副官笑道:「算我失敗,算我失敗!」連站在一邊的那名士兵,都哈哈大笑。 大家正笑著,卻見程堅忍提著一個大包袱,走了過來問道:「你們什麼事這樣高興?」李參謀笑道:「和老張比賽,我贏了,你那第二個……」他把這「愛人」兩字還沒有說出,卻見那魯婉華小姐穿了長袍,用根短竹竿子挑了兩個包袱,隨了魯老太太走來,便把話停住,迎上前道:「魯小姐,你怎麼不找人家挑?」她點著頭笑道:「李先生辛苦了,夫子找不著,你們虎賁兄弟我不願打攪他,讓人家留著精神打日本鬼子吧。」 張、李二人不約而同地,各向前取過一隻包袱,正好河邊上有一隻木船,兩名士兵和一個船夫管著,只上了兩三個百姓,大家就都把東西送上船去,魯小姐挽著母親走進船艙,回過頭來,見程、張、李三人站在船頭上,便點了頭道:「三位請回吧,祝你們勝利!」 張副官向李參謀丟個眼色道:「老李,我們先走一步,到下面碼頭上去看看吧。」李參謀會意,不多說什麼,先跳下船去,兩人頭也不回,競自走了。婉華道:「堅忍你也走吧,你由家裏把我們送到這裏,耽擱時間太多了。」他道:「不要緊,師長對我特別通融,又准了我兩小時的假。」 他說完了,兩手挽在身後,默然地站著,看了後來疏散的市民,向這船上搬行李。魯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艙口,另一隻手理著披在臉上的長髮,到二里崗去吧。」她答應了一聲是,兩人又默然對立著。這時船上人來滿了,船夫手扶了篙子,站在船邊,向程堅忍道:「長官,你也到南站去嗎?」他說了一聲不去。婉華的臉色有點慘然,卻勉強放出笑容來,遠遠地伸著手,程堅忍也立刻彎腰握了她的手,他每次握著她的手,都覺得握了一團溫暖的棉絮,這次卻感到她的手奇冷如冰,自己心裏動了一動。看她的面孔時,見她一雙大眼,在長睫毛裏呆定著,便笑道:「你放心,我們虎賁一定是會勝利的,祝你一路平安。」婉華只點了點頭,並沒有再說什麼。堅忍放了手,又向艙裏站著的魯老太太鞠了一躬,然後跳下船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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