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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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又斟了酒喝起來,也許是魯老太太忙,也許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,很久很久,才端了兩大碗麵條兒出來,他們是已說了很久的話了,還是二兩次油。堅忍笑道:「看了燈芯點得這樣大,好像也是有意浪費,不必把帶不走的油留下來。」魯老太太道:「日本鬼子真是讓我恨透了心,由濟南把家轟到了常德來,又逼了我們走。逃一次難要丟了多少東西?」婉華道:「丟東西還是好的,有多少人家敗人亡。」堅忍道:「不要緊,我們軍人會給老百姓報仇的。」說時,他已放下了碗筷,在衣袋裏掏出表來看了一看,他這個動作,立刻給予魯氏母女一個很大的刺激,眼光對照一下,彼此默然。 這屋子裏默然了,同時感到這宇宙也默然了,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,究竟是冬夜了,偶然的,有一陣風聲呼呼地穿過天空,隨了這風聲,有那咿咿啞啞的雁叫聲,在頭頂上撩過。這是洞庭湖濱的雁群被什麼驚動著飛起來了,但這兩種聲音響過以後,大地又沉睡過去了。常德原是個熱鬧城市,抗戰以後,被敵人多次轟炸,曾蕭條過一個時期。自從宜昌淪陷,這裏成了向大後方去的一條經過路線,又慢慢繁榮起來。在往日五點鐘以後,滿城燈火齊明,商業現著活躍,市聲哄哄,從沒有人在六七點鐘,聽到過天空帶上這淒涼的雁聲。現在這情形是大大地變了,讓那感著離別在即的人,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情緒。 程堅忍站了起來,將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拿了起來,臉上雖帶著極沉重的顏色,但是他依然帶了笑容向魯老太太鞠了躬道:「我要回師部去了,明天我也許不能來恭送過河,一切請保重。」魯老太太連說了幾句你放心。婉華站起來,搶著走近一步伸過手來向他握著,笑道:「我一切會自己料理,你為國自愛、努力殺賊!」程堅忍戴上了帽子,立著正,挺起腰杆,向二人行了個軍禮,雖是在菜油燈下,還是看到他兩道目光,英氣外射,老太太默然地沒說什麼話,婉華卻是深深地向他鞠了個躬。 他一個向後轉,並無一句話,大踏步子,向大門口走去。婉華追著送到門外來,這巷子裏沒有一點燈光,星光下,照著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,黑沉沉地環繞著,巷子成了一條冰河,微微的西北風,由巷子頂上撲下來,人的臉上感到冷的削刮。婉華站在門口的一層石階上,低低地叫了一聲「堅忍」。 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,便轉過身來,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層,兩人正好一般高,便伸著手握了她的手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?」她沉默了一會兒,說道:「你看這整個常德城,多麼清靜呀,什麼聲音都沒有了。」堅忍道:「大雷雨的前夜,空氣照例是這樣一切停止的。你害怕嗎?」她搖了搖頭,但立刻覺得這星光下,他是不會看到什麼動作的,便繼續道:「我不害怕,不過這樣清靜的環境下,我情緒是不能安定的。」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隻手,兩個人影,模糊著更接近了。約莫有三四分鐘,他突然道:「婉華我告別了,祝你前路平安。」 他立刻轉身向前,皮鞋踏著路面的石板,一路啪啪有聲。走過兩三條巷子,都是黑漆漆的,憑著自己路熟,摸上了大街,遙遠的前面,有兩三道燈光,從人家門縫裏射出。在往日是絕不會留意的,這一道光線,在黑暗中有人喝著口令。他站住腳答應了,就在那發聲的地方,有一道手電筒的光射過來。在那光後面現出兩位荷槍哨兵。他告訴了他們,是師部程參謀,然後順著走過去。二三十步之外,有一個扶著槍的警士,靜悄悄地呆立在街心,由於他身邊有一家店鋪,半開著一扇門,裏面透出燈光來,可以看出這警士的影子。他已聽見程堅忍前面說過話了,並沒有問話,讓他過去。從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,一片冷靜,一片空虛。 他走著路,覺得這條腳下踏的馬路,比平常闊了許多。抬頭看看天上,大小星點,繁密地布在天空,風吹過去,有幾個星點,不住地閃動。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,顫巍巍的,好像在向下沉,向下沉。他忽然省悟過來,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!我不可為這些寂寞空虛搖動我的心,於是他挺著胸脯邁大了步子向師部走去。 ▼第二章 第二個愛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,五十七師師部的辦公人員,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,傳令兵向幾張桌上送著一份油印的戰鬥情報。 程堅忍坐著,拿了一份看,他對面桌上,坐著同事李參謀,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紙煙,取了一支銜在嘴裏,很悠閒地擦了一根火柴燃著。噴過一口煙之後,向這邊問道:「情形怎麼樣?老程。」 他道:「敵人已渡過澧水,澧縣、石門相繼淪陷,戰鬥在津市外圍。」李參謀操著那帶了廣東語音的普通話答道:「大概一定要等我們來打垮他。」程堅忍將戰報送給他看道:「敵人的主力還有二百華里的距離呢。」 李參謀接著戰報看了,向他瞟了一眼,低聲問道:「魯小姐走了沒有?」他道:「她們今天走,實不相瞞,昨晚在一處共吃一頓晚餐,臘肉鹹魚,山東麵條,今天她們走。」李參謀道:「你不送送你的愛人嗎?」他很乾脆地答道:「不送!」李參謀道:「今天參副處派去監督疏散工作的是我,你若願意的話,我可以請示一下,和你對調一下工作。」他答道:「那為什麼?」李參謀笑道:「讓你去送你的愛人啦。」程堅忍笑道:「那沒關係,這是我第二個愛人。」 他很從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參謀座位面前說了這句話,附近幾張座位上坐著的同事,聽到了,都為之驚異,不免地向他望著。他並不介意,取了李參謀面前的一支香煙,自在地吸著。李參謀道:「我並沒有聽到說過,你還有一位第一個愛人,她是誰呢?」程堅忍道:「我這個愛人,是和你共同著的。」李參謀道:「笑話,我沒有對象。」同事聽了這話,也更是愕然。程堅忍道:「實在是這樣,不但是和你共同著的,和大家也是共同著的,她是我們的祖國呀!」這麼一說,大家恍然,都笑了。 李參謀道:「假使你覺得抽不開身來,有什麼話,我也可以代你轉告魯小姐,我要到南碼頭去,她們不也是由那裏渡過沅江嗎?」程堅忍站著吸煙,出了一會兒神,最後他笑道:「你見了她,就說我很好,也沒有別的話了。」 正說著,一位張副官,直向著李參謀走來,將手一揮道:「老李,我們走吧?今天是我們張三李四的事。」李參謀看了看辦公廳牆上掛著的鐘已是八點,便和張副官一路走去。當他走的時候,向著程堅忍做了個會心的微笑,點著頭道:「我見著了她,一切會替你答覆,借句商業廣告用一下,保證滿意。」程堅忍也止不住笑了。 他們參副二位走到街上,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,或挑著擔子,或背著包袱悄悄地走著,有的走上幾步,卻回頭看看,他們雖不說什麼,那一份留戀而淒涼的情緒,卻讓一個毫不懂心理學的人,也看得出來。李參謀道:「老張,你有什麼感想?」他說道:「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,也有這樣一天。」李參謀道:「我的看法不是這樣,日本一定有這樣一天的,可是要像常德城這樣從從容容疏散,它不可能。」張副官道:「那為什麼?」他道:「你想呀!當日本一個軍事據點,要被盟軍進攻的時候,事先一定是被幾千架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了,還疏散些什麼?日本任何一個大城市,距離海岸都很近,盟軍一登陸,炮彈就打到他們的城市裏來了,要疏散也來不及。」張副官看了看手錶,笑道:「快點走吧,弟兄正在忙著,我們看看那緊張的局面。」兩人於是不再說話,且奔上南門外大南碼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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