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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▼盧溝曉月及其他

  「盧溝曉月」為燕京八景之一,這是人人所知道的。可是以舊都的建築和風麗來說,可取的名勝很多。而古人取景,不過八項,確是相當嚴格。在這嚴格之中,這橋頭上的落月,居然稱為一景,那就可想這裏面大有理由了。原來這盧溝橋,是出京入京的最先或最後的一站。在鐵路未建設以前,除了向東北角去而外,其餘來往舊都的人大概總必經過盧溝橋。那萬里求名的人,終年風塵奔走,到了盧溝橋,國都在望,緩過一口氣,心裏想著好了,快到目的地了。有的還不免換上一套衣冠,洗洗手臉,掃除塞灰,好裝個樣子入京。至於出都的呢?出了外城彰儀門,這裏頭一站歇腳,也就開始要換掉他在舊都這一種安閒生活。無論此去是得意或是失意,都在這一站開始。有那相好的親友,坐著騾車,或騎著小毛驢,順了大道,直送到盧溝橋來。在這橋頭街上,找個茶酒館兒黯然話別。這也就讓人對這裏加上一番留戀了。這不如唐朝的灞橋,就為了冠蓋的送往迎來,引起了世人的注意。

  讀者如看過盧溝橋這電影片子,你略略可以看到盧溝橋外貌的一般吧。那橋正如富於詩意橋的名,平平的、長長的,橫臥在盧溝上。橋是石板鋪的,車輪在上面滾著,起了哄哄之聲。驢蹄在上面踏著,起了嘚嘚之聲。橋兩邊矮矮的欄杆,欄杆柱上雕著大小的石獅,瞪了大眼,向過橋人望著。有時橋上擺兩個露天攤兒,賣「山裏紅」的,將一串山楂掛在獅子頭上。賣大柿子的,順著石欄杆,擺上一排大柿子,在兩隻欄杆柱的獅子頭上,讓它各頂上一枚,這是多麼有趣!

  橋頭上有一截街道,如今是被時代淘汰了,很冷落地,還應付著走短程的人。可是五十年前,這裏可熱鬧得了不得。筆者自然是沒趕上這份兒熱鬧。可是據父老相傳,這街面是官馬大道,兩旁有茶館,有酒飯館,有車行,有鏢行,有客店,自然也有些雜貨店。店門外有著走廊子,廊柱上拴著騾馬牲口,廊外停著大車和騾車。茶館外立著綠蔭蔭的楊柳或老槐,紅木桌椅在樹蔭下陳列著。茶客雖說著南腔北調,但大半會撇兩句京腔兒,滿座鬧哄哄的。酒飯館裏攔門立著短欄,裏面是鍋灶,刀勺兒亂響,油香味直沖上街心。沒走廊的街邊小攤子,也撐上個藍布棚兒,棚底下賣東西的,操著圓熟的京腔,吆喝著出賣的東西。趕上春秋兩季,北方的天氣,是那麼晴朗,太陽黃黃兒的,曬著上十丈寬的平坦土路。空間自不能那麼乾淨,馬車過去,碾起一股灰塵。這是北國情調少不了的。

  街道上來往的人,可多了。一輛黃油騾車罩著藍布棚兒。前面車把套上一匹壯健的棕色騾子,騾夫手揮揮釣魚竿似的長鞭,牽了繩走。車棚口上坐著一老一少,穿了彩色的緞長衣,青緞子裏兒,盤腿兒在紅呢坐墊兒上露出來,後面也許就跟著一大群駱駝。它伸長了古怪而彎曲的頸子,當兒叮噹,響著長頸下那個大笨鈴兒。對面來了一群騾馬,牲口頭上罩著紅纓,背上馱著行李。行李上插了有色長方旗子,表示是那個鏢行裏的。也有人騎著小毛驢,頭上罩著風帽罩兒,後面隨了一擔行李,直奔那門口掛著圓紙燈籠的招商客店或仕宦行台,這裏是個古代行業展覽會。離人感觸到是別緒,商人販卒感觸到是辛苦和利,藝人感觸到是畫與詩。

  或許這天你趕不上進京,在這裏歇息;也許你出京太晚,不能再走,自然次日你得早起。也許你碰巧趕上是下弦月,最好還是秋天,身上雖穿了棉衣,拂曉可帶來了襲人的寒嚴。空氣觸在人面上,有點兒紮汗毛孔。在牲口背上,經過了盧溝橋,見上下游兩岸,疏疏落落的若干大柳樹在蘆葦叢伸入寒空,天上是魚肚色,略略有幾片雲,數得清的星點,帽頂兒那麼大,亮晶晶的。月亮像一把銀梳子,斜掛在西岸柳樹梢上。她本身儘管是鍍了銀,可是灑下來的光亮,卻有些混茫不清,兩岸的人家樹木,全是朦朧的影子。橋上有風,但沒什麼響聲,因為風小得很。橋下的水,起著魚鱗浪文,觸在淺沙上,澌澌兒的,冷冷兒的,有些響,盧溝水在混茫的月光下從平原上流了來,又這樣鑽入蘆葦叢中去。遠遠地有幾聲雄雞兒鳴,和牲口鈴聲相應和。讀者先生,你覺得這風景怎樣?是辛苦,是別緒,是詩與畫?

  盧溝橋有月就好,而曉月可就不光是好,是異樣好!這是千千萬萬人早過盧溝橋得來的經驗,所以就榮任為燕京八景之一了。雖然最近三五十年中,被橋外的平津鐵路大橋,把這一些沖洗去了,但在五年前,你要領略這盧溝曉月,還可以領略得到。只有南下的平漢早車,一刹那的奔雷響聲,是一種蛇腳。

  可是近五年來,這一切是「雕欄玉砌應猶在」的幻想中物。慢說是在數千里外的我們,便是盧溝橋頭的劫余百姓,也不能,更不敢去領略這曉月。天上還有那銀梳子灑下來的混茫的光,所罩著的是太陽旗下的碉堡,是宛平縣城牆一堆殘磚,是守土健兒的一叢荒塚。情調敗了,是淒涼,是恐怖。總而言之,是一把眼淚。盧溝曉月,五六年了,久違!

  ※1942年7月7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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