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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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口裏說著,看到廊子的屋脊上垂下一根粗繩子來,這就身子一跳兩跳的,伸手把繩子扯了下來。橫樑上積的灰塵,全被他這樣拉扯著飛灑下來,弄了大家滿身。鄧老太拍著灰,只管是搖頭。因看到田氏站在正屋子門裏,便沉下臉色向她道:「你還站在這兒發愣呢。他的病到了這個樣子可不是鬧著玩的,你還不攙他進房去加衣服。」 玉山將身子一扭,大聲笑道:「老太太,你那樣大年紀的人還不用人攙著呢,我好意思要人攙著嗎?我一點兒也不冷,加衣服不忙。」 老太太道:「不冷,你的手都成了冰核了,還不到屋子裏去換衣服。」 玉山兩手一拍道:「換不換沒關係,我死不了。」 他說畢,競自向自己屋子裏跑了去。 他兩個小孩,一個五歲,一個兩歲,全扒在屋子門縫裏向院子裏張望著,覺得父親在雪裏翻筋斗,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玉山猛可地跑回房來,將門一推,兩個小孩全倒下,猶如獅子滾繡球一般連連地在地上打了幾個轉身。田氏在後面追到屋子裏,一手扯起一個孩子,口裏卻連珠般地罵道:「燒糊的卷子,你油蒙了心了。你只管跑路,把我們孩子砸得這個樣兒。」 她蹲在地上,兩手摟了兩個孩子在懷裏,手在地上摸一把,在孩子頭上摸摸,又提著耳朵扭扭,叫道:「胡弄胡弄毛,駭不著。扭扭耳,駭不多大一夥兒。」 玉山在屋子中間,正跳著腳,大聲叫道:「我這皮袍子上潑了這麼些水,是茶呢,還是小孩尿的?大櫃子裏還有我一件大棉袍子,給取了來吧。」 田氏將大孩子暫放到一邊,兩手擁著那個小些的孩子,將臉偎了他的臉,低聲道:「孩子,你別害怕。」 說著;掀起包棉袍子的藍布褂子,給他揉擦著眼睛。口裏又連連地說著:「不害怕,不害怕。」 玉山兩手牽了皮袍子一片大襟,只管要田氏看,以便問出一個究竟來。不想那位大少奶始終是不理這個茬兒。玉山道:「你不理會我,我不要你理會。我賣當票子的那三塊錢,你給我放到哪裏去了?」 田氏將白泥爐子上的水壺向盆子裏斟上了半壺水,把臉盆放在矮凳子上,自拖了那小孩子過去,將頭按到臉盆裏去洗臉。玉山也不再言語,敞開了皮袍子胸襟,很快地就跑到廚房裏去。 鄧老太也忘了冷,兀自在廊子下站著,向田氏道:「看他這樣子,瘋不瘋、癲不癲的,實在腦子不大好,沒事你盡惹他幹什麼?」 田氏道:「誰惹他了。他自個兒發瘋,我管得著嗎?」 一言未了,洪媽由廚房裏嚷了出來道:「大家把他攔著,大爺把菜刀搶出來了,快點兒陝點兒!」 只在她這一遍大嚷之中,早見玉山把皮袍子大襟塞在裏面短襖子的皮帶裏。他是手拿了一柄刀,半高地舉著,橫了兩隻眼睛,直奔上走廊子來。那田氏聽了洪媽大嚷,已經站起回轉頭來。看到玉山手上果然拿了一把刀,這就猛可地推了房門,向前一閉,也來不及扣紐搭子,先將身子反過來,把背對了房門,死命地撐著。 玉山在這時,已經撲到了房門口,頓著腳道:「你關著門,你別出來。你一出來,我就把你活宰了,你信不信!」 只這一句,提起刀來直砍過去,啪的一聲,刀口斜砍在窗戶的木格子上。那口子還是砍得不淺,整個兒刀嵌在門板裏面。等他自己要伸手去拔時,也是拔不起來。玉波見他手上沒有刀,膽子就大得多了,立刻搶上前,兩手攔腰將他抱住,因道:「老大,你不能這個樣子鬧。咱們家今天已經鬧得夠瞧的了,你這樣一來,不是麻煩上又添麻煩嗎?」 玉山回過臉來,向玉波瞪了眼道:「你說我還能忍耐嗎?她把我當了一個活死人。」 鄧老太道:「你到我屋子裏去躺一會子吧。」 玉波這就帶拉帶扯著,拖到老太太屋子裏面去。老太太跟著來了,二少奶黃氏當了一樁新聞,也跟著來了。大家全落座了,只有黃氏一人手撐著門框,斜側地站著,對全屋子人望著。 鄧老太親自上前牽著玉山的衣服,向床邊拖了去,笑道:「你好好兒地躺上一會子吧。」 玉山一面向床上坐著,一面兩手撐了大腿,還只把眼睛向老太太望著,卻伸出一個食指,向鄧老太指著笑道:「您的臉也瘦了,您也害病了。」 鄧老太道:「可不是?我也害病了。你既然知道我也害了病,你就不應當再鬧。」 玉山道:「我鬧什麼?可是把我的命都要了,我也不能說兩句話嗎?」 黃氏便走上前兩步,笑道:「大哥,你可別這樣說。你自己拿了菜刀,追到院子裏面來砍人,你倒說是大嫂要你的命。」 玉山道:「你還說呢,你們全是一路的貨。」 說著,抬起一隻手來,高高地指著黃氏。她不由得紅了臉道:「你不識好歹,怎麼是這樣子說人?我不是好惹的。」 玉山跳了起來道:「你不是好惹的又怎麼樣,你還敢同我逗一逗嗎?我明天找著了刀,先把你宰了!」 他說著這話,已是抬腿由腳上脫下一隻鞋來,對了黃氏遠遠地就擲過去。倒是不偏不斜正砸在黃氏臉上。大家只聽到啪的一聲,料想她這一下已經挨著不輕。加之她那白胖的臉上又整整地印著一個灰黑的印子,更是一個老大的證明。黃氏並不覺得臉泡子上打得發燒,只是眼前一陣昏黑,人幾乎要栽到地上去。玉山更不會客氣,索性跳了起來指著道:「你說我,我就先把你宰了。你們這種吃飯不做事的婦人,留在世上也是禍害,把你斬了替世上先除了一個禍害!」 口裏說著,人是早已跳到黃氏的面前。黃氏叫了一聲哎喲,早就向老太太身後躲了去。 老太太半靠了桌子,正架出一個空當,讓黃氏藏身。鄧老太太兩手推著玉山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光了襪底子只管在地上走路。我剛才說了,叫你醒醒兒,你還是這樣胡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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