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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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四章 體面與餓飯孰重 由蔣家胡同走出去是前門大街,乃是北平最繁盛的所在,若在這地方出現一個瘋人,那是很能引起大眾的轟動,轟動的結果也許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可阻斷起來。因之鄧玉山在前面喊叫,後面就有兩名警察直奔了上前,口裏喊著「前面截住,前面截住!」 胡同口上的崗警以為是有了扒手,迎著玉山橫起兩臂來攔著,本待拿起手上的指揮棍當頭就是一下,可是遠遠地就看著玉山昂頭大笑顛簸著步子走了來。手掌上托了三塊銀圓,還只是搖撼著響。這就將舉起來的指揮棒落下,劈地一把將他扭住,喝問道:「你是怎麼回事?」 玉山橫了眼望著道:「不怎麼回事。我把當票子賣了三塊錢花,又不是搶來的,你攔住我幹嗎?你打算要我這三塊錢嗎?你若是要,你就拿去。我窮是窮,這三塊錢還難不住我。」 後面那兩名警士也跟著來了,笑道:「沒什麼,不過這個人有點兒神經病罷了。」 崗警聽說就把手松了。玉山倒反是向他們瞪了眼道:「你們不是要抓我嗎?乾脆,你就快點兒動手吧,這數九寒天,正沒有飯樂子,把我帶到監裏去,那是正好,每天你總得供養我兩頓窩頭。」 警士看他說話的神氣又不十分錯誤,便將他拉到胡同角落裏仔細盤問了一陣,聽他說出家世來,卻是鄧督軍的大兒子,都不免愕然一下。於是警士商量之下,就由一個人送他回家去。玉山始而不肯,但警士表示,他若不要人送,那就把他帶到區署裏去。玉山笑道:「那也好,你就送我一程子吧,免得在路上遇到了別個崗警,又截住我不讓走。」 於是這個警士押著他上電車,向東城走來。 在電車上,玉山變了態度,夾在人叢中坐著,只管低下頭去,兩手插在他的大衣袋裏一言不發。那位押他前來的警士,卻在他對面椅子上坐著,雖是不住地望了他,可也不說什麼。車子到了東單牌樓,上來了一位巡官,巡警自認得他的肩章,立刻站了起來讓座,舉手行了個禮。巡官道:「你坐你坐,我到前面一站就下車。」 巡警雖是見他這樣謙遜著,依然站定未敢坐下,巡官見他這樣子知禮,就向他點點頭道:「你什麼公事上東城?」 巡警將嘴向玉山一努道:「送這位先生回家去。」 巡官也對玉山望著,問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 巡警道:「他大概受了一點兒刺激,在蔣家胡同裏嚷上了大街。」 玉山聽了這話,卻對著他微笑了一笑。巡警道:「提起他老太爺來,可大大有名,是那位鄧督軍。」 巡官吃了一驚的樣子,向玉山又看著問道:「就是這位……」 玉山就手扶了帽子,對他點了兩點頭。巡官笑道:「提起鄧督軍,那可是我的老上司啦,您行幾?」 玉山道:「我是老大,咱們哪兒見過?」 巡官道:「啊!您是大爺,咱們果然見過,我見您的時候,您是剛長成人。一別十來年,彼此全不認識了,我叫田得勝,在督軍跟前當過兩年衛隊的隊長。」 玉山對他臉上仔細看看,田得勝卻兩腳一併,行了個立正的舉手禮,玉山也就站起來向他哈哈腰兒。田得勝道:「公館現住在哪兒?太太好?」 玉山歎了一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。」說著又坐下來。 田得勝回轉頭來向巡士望了一望,做個凝視的樣子,好像說他並不曾患著神經病。巡士明白了他的意思,可就輕輕地向他道:「是的是的,您再和他談談。」 巡官這就走近一步,手扯了上面橫樑的藤環,低下頭來向他笑道:「大爺,你今天有什麼事出門?」 問出這句話時,瞪了眼睛望了他的臉,現出很注意的,看他意志是不是清楚。 玉山被他這句話提起了他神經上的回憶,便先把眉毛皺起來,發著苦笑道:「我幹嗎出門?在家裏待著,天上會掉下洋白麵來嗎?肚子餓著,他會轟我出來。唉,別問,我家的事現在是一塌糊塗。好啦!自殺吧,死了就完了,免得去受人家的冷眼。」 他說到這幾句話,已是高舉著兩手,突然地站了起來。電車走得正快,極度地搖撼著,可又把他搖撼得跌坐了下去。全電車的人都為他洪大的聲音驚動,向他望著。田得勝兩手扶著他坐下去,而且按了兩按他的肩膀,向他笑道:「大爺,你好好兒地坐著。這沒什麼,每一個人都有走壞運的時候,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。」 玉山搖了兩搖頭道:「熬得過去嗎?大概你還沒經過這種日子。糧食店裏的人把米口袋扛到你家門口,聽說你當時給不出錢來,又扛著米袋走了。那麼,你瞧著心裏難受不難受?」 巡官看出他的神經還是那樣興奮,笑道:「電車上不談家常,我送您回府去,到您府上再暢談吧。」 玉山向他看看,還不曾說話,田得勝又笑道:「我說了去,一準去。」 玉山為了他這話,方才停話不說。 電車到了站頭,田得勝同那位巡士一路押著玉山向胡同裏走。玉山突然站住了腳,回頭對二人道:「你們這樣押著我,我成了一個犯人了。」 田得勝對巡士道:「既然如此,你回去吧,這事交給我了。」 巡士對著二人看著,料著無事,行個禮走了。玉山忽然笑起來道:「田得勝你很不錯,大小鬧一個官做。弟兄們見著你,都還得行個禮。」 田得勝笑道:「我這算得了什麼?當年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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