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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二


  冰如回轉頭來看時,又是一個意外的來賓,王玉卻笑嘻嘻地站在房門口。志堅走時,不曾帶攏得房門,這時,人家很客氣地打招呼,倒不好意思拒絕她進來。硬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哦!王小姐,請進來坐吧。」

  王玉進來了,笑道:「薛小姐,請你原諒我多事,我是代人送信來的。要不然,我也不敢來打攪。」

  冰如道:「我在這旅館裏,並沒有什麼工作。請坐請坐。」

  王玉就坐在志堅剛才所坐的椅子上,因笑道:「剛才孫先生來過了啊!我們在電梯口上遇到的。」

  冰如不免將臉紅了,因強笑道:「我們都是遭遇著一樣的命運。」

  王玉笑了一笑,卻沒有答覆。冰如搭訕著給她斟了一杯茶,又站在梳粧檯前的鏡子面前,摸了兩摸頭髮。王玉端著杯子喝了一口茶,笑道:「我告訴你一點消息,就是我和江洪的友誼,現在倒很好,你寄給他的信,也都收到了。他說,他和孫志堅的友誼很好,他絕不能讓你愛他而和孫先生離了婚,而且根本上他不曾在你身上想到一個『愛』字。他若肯愛一個離婚的婦人,那他的心早就有所屬了。」說著,兩道眉毛一揚,也將手撫摸了兩下頭髮,接著笑道:「薛小姐,你絕不會疑心我是來報復的,要在你面前表示什麼勝利。我完全是一片忠厚之心,來勸你兩句,還是回到孫先生懷抱裏去的好。」

  冰如聽了她第一句話,眼淚已經流到了眼角裏來了。只是自己有了一個感覺,無論如何,也不能夠在王玉面前示弱,所以極力地把眼淚忍住了,反故意做出了一番笑容,把她的話聽了下去。等她說完了,索性向她點了個頭道:「多謝你的好意。我們都是同樣命運的人,還用得著王小姐來勸嗎?」

  王玉笑著搖兩搖頭道:「雖然說命運相同,也不完全相同吧?我雖不必回到姓包的那裏去,但我始終就在人家追求之中,倒也不見得前途怎樣悲觀。薛小姐現時住在旅館裏,這就很感到寂寞了。」

  冰如臉越發的紅了,由桌子對面椅子上移坐到較遠床沿上去,身子有些抖顫,含住了眼淚,向王玉望瞭望:「你這還不算在我面前誇耀著勝利嗎?可是人的境遇是難說的,你知道將來會怎樣,也許更不如我。」

  王玉還是很從容的,笑著站了起來,打開了手提包,取出四個扁紙包封放在桌上,笑道:「這是江洪托我送給你的,大概是你給他的信吧?他全數退回了。可是我聲明,這是江洪包好了才交給我的,我並沒有看到信。」

  冰如想不到有這一著棋,周身只是發抖,不能動,也說不出話。王玉笑道:「我告辭了,最後我告訴你一句話,我也不一定要愛江洪,但在這一段過程中,我要將他把握住,你不會有什麼希望的。志堅既是還來要你回去,你正好借了這一步臺階下臺。這是實情,你若以為我有意挖苦你呢,那只是你自己犧牲這個絕好的機會而已。」

  她一面說著,一面走了出去。走出去之後,卻又推了門,伸進半截身子來,她又笑道:「薛小姐,不要灰心,努力吧。」說著,她把門一帶,方才走了。冰如就這樣呆坐在床上,絲毫不曉得移動。這樣總有二十分鐘之久,她忽然想著省悟過來,又哇的一聲哭著,倒在床上了,這麼一來,王玉不表示著勝利,實際上是大大的勝利。她出了旅社,坐了輛車子,直奔了一家廣東館子,在樓上一間小雅座裏,遇到了江洪。他笑著站起來道:「對不起,要你做了一趟郵差。我靜坐在這裏喝茶,並沒有吃東西,意思就是要等著你來同吃。」

  王玉坐下笑道:「雖然我不辭給你當一次郵差,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。以往,我很受過她的奚落,好像一個女人和丈夫離了婚,就不是人了。現在呢?」

  江洪向她連連地搖了手道:「不要提這個了,不要提這個人了,我們點菜吃飯吧。」說著,把桌上的菜牌子,交給了王玉。王玉將菜單子放在懷裏,望了他笑道:「我的意思你知道,你的意思我也知道。你是故意做著和我要好,讓薛冰如死了追求你的那番心。你之所以如此,又無非是要她和孫志堅言歸於好。可是,她不會回到孫志堅那裏去的,她不好意思回去,她也不甘心回去。」

  江洪將肩膀抬了兩抬,笑道:「你已報復得夠了,何必還要損她?」

  王玉道:「我告訴你,我是按照你預定的計劃做的。果然十點鐘的時候,志堅就來了。他沒有想到王媽是在我那裏,先有些驚奇,我又告訴他,我們的友誼很好,我還要把冰如給你的信退回去,他又是一番興奮。可是這位先生,是太不受他離婚夫人的歡迎,我到旅館門口,他已經飽受冰如的白眼,退了出來了。」

  江洪道:「這是我顧慮得錯了,我免得冰如疑心是我們做成的圈套,所以讓志堅先去。假使讓你先去刺激她一下子,也許志堅後去,比較的讓她容易回心轉意。」

  王玉道:「他又飛不了,假如她可以回心轉意,孫志堅此後還可以去找她。不過我看孫志堅的態度,也不會再去找她的了。」

  江洪歎了一口氣,又搖搖頭。王玉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江洪道:「我本來是一番好意,維護她由南京到漢口來,不想把我這番好意埋沒了,倒讓他夫妻拆散了。我與志堅十幾年的老友,我簡直無臉見他。」

  王玉笑道:「你有這番志氣,那就很好,現在所缺少的是一番決心。有了決心,她自然就不會糾纏你了,這決心你應當知道是什麼。」

  江洪笑道:「我有什麼不明白?宣佈我和你結婚。」

  王玉聽著,點頭微微一笑。她這樣一笑,雙眉飛舞,卻給予了江洪一種更大的印象。陪著王玉吃過午飯以後,他已知道志堅住在哪裏,單獨地便到旅館裏去找他,到了旅館裏時,茶房笑著說:「這位孫先生,很少在旅館裏。不過你要會他,也不怎樣難,他成日地是在江邊散步的,我在江邊,遇到過他好幾回了。」

  江洪想著,只有法租界附近一段江邊,比較的幽靜,自己是個老在江邊散步的人,當然還是到那種地方去尋找他了。他如此想著,故走向江邊去試試看。這自然是不能發急的事,他到了江邊先站著定了一定神,向周圍張望了一番。

  這已是仲秋的天氣,江岸馬路的梧桐樹,已有十分之二三的焦黃葉子,柳樹的葉子,都長著每葉二三寸長,變了蒼綠的顏色,西風刮過樹梢,葉子吹得唆唆有聲,天便成了碧空淨三個字所形容的情形,透著這武漢三鎮在天氣中,頗覺得偉大雄壯,順了江流望去,極東天水相接的盡頭,隱隱約約地,浮起了幾片白雲,有幾片鳥羽一般的東西,在水面上浮著,那正是東去的船帆,看長江的水,起著微微的白花浪頭向那鳥羽的地方滾滾而去,令人起了一種故都在望的感想。

  這樣看著,不免順了江岸向前走著。這裏正有一列高大的柳樹,有七八株,它們凌空搖曳著波浪似的枝條,蒼老的柳葉,在日光裏撥動了陽光。樹下是一條水泥人行路,略略撒布了幾片樹葉。有一個戎裝掛劍的人,單獨地挺立在路的外沿,正對了江心出神。雖然那柳條不時地在他的軍帽上拂擺過去,他也沒有加以注意。江洪心裏也就想著,這正是一位愴懷祖國的同志。慢慢向那人走近,看那後影,倒有些像志堅。心裏也就想著,這必是自己心理作用。因為自己正想著他,所以也就看到這人影像他。但不管他是誰,究竟是一位同志,倒值得和他一談。心裏這樣想著,腳步是越靠近了那人。

  腳跟上的銅馬刺,碰了水泥地,那格外是鏗鏘有聲。那人受了這聲音刺激,終於是回轉身來了,彼此四目相射之下,各個地咦了一聲。江洪搶上前兩步,握了那人的手,叫道:「志堅兄,我們到底是見面了。」

  志堅笑道:「你很好,身體還是這樣康健。」

  他說話時,向江洪周身上下望著。江洪臉色正了一正,因道:「志堅兄,我很慚愧,我對你所託付的事,不但沒有做好,而且還壞了你的事,這簡直不成為朋友了。但你一定能原諒我,尊夫人的行為,一切皆出於誤會,她何以會有了這誤會,我真是不解與遺憾。你能夠原諒……」

  志堅不等他說完,連連搖搖手道:「你所謂的尊夫人,早已不是我的夫人,我對她仁至義盡,良心告訴我,不必理她了。你還提這個做什麼,我今天上午遇到王玉與王媽之後,我對你不但十分諒解,而且十分欽佩。必須一個確守私德的人,才可以辦好公事。必是一個對朋友守信義的人,才可以對國盡忠。疾風知勁草,到現在越是讓我認識你更深一層。這也就讓我知道自己沒有錯交了朋友。」

  江洪聽了這話,說不出他心裏那一份感動,只有握住了志堅的手,緊緊地搖撼了一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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