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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


  坐不到一會,門裡出來一個江北老媽子,匆匆忙忙地走去。她雖看了楊大嫂一眼,並不曾說得什麼。一會兒,她手上提了些紙包回來,像是瓜子糖果之類。楊大嫂看她時,她倒笑了。楊大嫂道:「這位大嫂,你笑我作什麼論體系?」

  她笑道:「你不是縫窮的嗎?」

  楊大嫂點點頭。她笑道:「縫爛補破,你要找那男人打光棍的地方去動手。我們這裡女將多似男人,而且人家打公館的所在,也沒有什麼人穿爛的破的。你在這裡坐三天蘭夜,也沒有人照顧你。」

  楊大嫂聽說,便提起籃子來,作個要走的樣子,一面答道:「我本來也看著這裡,不像有針線做的所在。不過有兩個小孩子老遠地叫著我,說是這巷子裡有針線做。我走進巷子來,也不知道是哪家有針線,糊裡糊塗地就在這裡坐下。你們這大門裡房子有好幾進,就是住一戶人家嗎?」

  那老媽子道:「本來是住一戶人家。因為上個月,有我們老爺的朋友,搬了一分家眷來,在後進騰出幾間房子給他們住,算是兩戶人家了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聽你這位嫂子說話,好像是我們同鄉呢。貴姓是?」

  她道:「我姓錢,主人家倒叫我王媽。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那你必定是錢家村的人,我們那裡有個親戚叫錢老二。」

  王媽笑道:「不叫錢家村,你錯了,叫錢家圩。你是錢二癩痢的親家母吧?你莫非姓劉?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對了,我姓劉。錢大嫂子,你把東西送了進去,我在這等你一會,我還有事托你呢。家門口的人,不沾親就帶故,我們是很願來往的。」

  那王媽忽然認得了一個鄉親,心裡十分高興,果然拿著東西進去,匆匆地又也來了。她笑問道:「劉大嫂子什麼事托我?」

  楊大嫂道:「聽說錢二癩痢也到這城裡來了。他少不得會來看你們自己家裡人吧?」

  王媽道:「我沒聽說他來呀。他來了一定會到我這裡來的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那好極了。明天我再來探聽你的消息。這裡兩戶人家姓什麼?你在哪家做活?我也好來找你。」

  王媽道:「一家姓錢,一家姓趙。你來找錢家的王媽,那就不錯。」

  楊大嫂聽到說有一家姓趙,心中大喜,覺得皇天不負苦心人,居然把這事找得有點相像了。因笑道:「百家姓上頭一姓的人,也住在這裡,百家姓上第二姓的人,也住在這裡。」

  王媽笑道:「那怎樣攀得上人家,人家是做次長的。」

  楊大嫂幾乎噗嗤一聲,要由嗓子眼裡笑了出來。因道:「好了,明天見吧,我不要在這裡耽誤你的工夫。」說著自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中午,楊大嫂就毫不猶豫地走到這裡來,徑直地就敲大門,裡面有人出來開門相問,她便說是找錢家的王媽,當然毫無問題地,就放了她進去。那王媽出來看到她,便引了她到後進廚房裡去談話。自然,楊大嫂因話答話和她鬼混了一陣,卻不住向外面去找一個探望秀姐的機會。這房子有點兒南房北做,天井都很寬大,像北方的院子。廚房在後進房屋的外面,另有一個天井進出,那也正像北方的跨院。

  楊大嫂在這廚房裡和那王媽說話,隔了窗戶,伸頭向外張望,卻可遙遙望見那後進院子。終於是她把機會等著了,但見秀姐穿了一件花綢長衣,略略地燙了發梢,一簇頭髮雖然是比家裡的時候,摩登得多了,可是比起那市面上真講究摩登的婦女,卻又相差得遠。第一個印象,就覺得她還不是自己預料的那種風流姨太太。可想趙次長寵她,還比不上普通那種寵法。再看她反背了兩手在身後,對天井裡擺的幾盆花看著,只管繞了轉圈子,花也不會那樣好看,讓她如此注意。便不顧那王媽了,自己提了籃子,就向天井裡走來。可是秀姐還是那般轉了圈子走,並不因為有了腳步聲,抬起頭來看一下。楊大嫂站在屋簷下,向她出了一會神,便低聲道:「太太,有什麼粗針活,讓我做一做嗎?」

  秀姐抬頭看著,不覺嚇得身子一抖顫,退後了兩步。這楊大嫂雖不是近鄰,在丹鳳街的人,誰不知道她?過去雖不天天見面,可是三四天總有一次見著。這樣的熟人,這樣的見面,便有點玄虛。那楊大嫂似乎明白她的意思,連向她丟兩個眼色,又將嘴向廚房裡一努。秀姐定了一定神點點頭道:「你怎麼走到這後進屋裡來做生意?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我們是規矩人,不要緊的。昨日和這裡王媽,新認了親戚,才得進來的。」

  秀姐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倒很好,我有兩三隻衣箱套子,正要人做,你會做嗎?」

  楊大嫂道:「這有什麼不會?只要你把樣子拿給我看,我就會做。」

  王媽聽到她說話,由廚房裡趕了出來,向秀姐笑道:「趙太太,你有針活,只管交給她做吧。她是我們熟人,我們老早就認得,針線做得很好。」

  秀姐微笑道:「既是有你和她作保,我就請她和我作點事。」說著,向楊大嫂抬了兩抬手道:「你可以跟我來看看,我的箱子在這後面屋子裡。」說著,她立刻在前面走。楊大嫂為此事而來,當然明白她的用意,立刻跟著她後面走了去。到了她的臥室裡,她還未曾停止,繼續地向屋子後面走。走到了後面屋子裡,秀姐才停住腳,望了楊大嫂,怔怔地呆立了四五分鐘。最後,她輕輕叫了一聲楊大嫂,眼圈兒紅著,立刻流下淚來。

  楊大嫂低聲道:「你的事,我已知道了許多,訪了兩天,才訪到這個地方。我就是為你的事來的,有話你只管和我說。我先告訴你一句話,讓你安心,你娘很好。」

  秀姐道:「謝謝你,我也知道你是為我來的。但是我現在有什麼法子呢?只有死了才能了事。可是我要死了,我那六親無靠的娘,更不得了。你是最仗義的人,我是知道的。你現在可有什麼法子救我一把麼?」說到這個麼字,她哽咽住了,向楊大嫂鞠了一個躬。楊大嫂早是放下了籃子,兩手攙住她道:「你有什麼苦處?你只管說。」

  秀姐道:「自從那個姓趙的把我娶了來,新鮮過幾天,他就慢慢地淡下來了。既說我知識太淺,又說我不懂交際,還說我不會化妝,多了!反正有許多條件,不配作他的姨太太。不過他也有一點相信我的地方,他說,想不到我那樣窮人家出來的女孩子,嫁給他的時候,倒是真正的黃花閨女,在舊道德上,我這人還可取。我這個黃花閨女,既是在他手裡葬送了,他也就不忍中途把我拋棄。所以把我放在這城南角落裡,不許我出去。那倒不專是怕把我跑了。他那原配的女人,厲害得很,已經找到了我一張相片。她若是在路上遇到了我,恐怕就要讓我下不來。姓趙的本人,也落得作賊的一樣,三四天工夫,才溜著來看我一趟。這沒有關係,他不來看我,我一個人過得心裡舒服些。無如這裡的房東,是他的死黨,連前進院子,都不許我出去。他又不是硬禁止我走,只要向前面去一趟,他們就把許多話來嚇我,說是這城南一帶,姓趙的原配,都埋伏下了人。又是打手,又是什麼隊,又是警察,說得活靈活現,我原不信,可又不敢不信。只好坐牢似的,終日悶坐在這屋子裡。照目前而論,有吃有喝,也有錢花,我倒也無所謂,只是想到了將來怎麼樣,那就太可怕了。我還是初嫁他,在新婚的日子,他就這樣把我關在牢裡,這向後過去,日子不更是一天比一天黑暗嗎?」

  楊大嫂道:「你的意思願意怎麼樣?只管說,我既然來看你來了,自然盡力而為。」

  秀姐看到身後有張方凳子,退後兩步,在方凳子上坐了。兩手操著,放在懷裡,看了楊大嫂。楊大嫂道:「有話只管說,用不著什麼顧忌。」

  秀姐道:「我倒不是什麼顧慮。我根本沒有想到有人來救我。我也從來沒有這個打算。這時候你要問我有什麼主意,我一時怎樣說得出來?」

  楊大嫂道:「好在這不是忙在一時的事。有那個王媽和我認親戚,我隨時可來。只要你故意找些針活來我作就是了。」

  秀姐道:「你是真和她有親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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