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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解道鏡中花揮金似土 可憐閨裡月吊影銷魂(2)


  胡鐵老道:「我聽說你老兄快要動身,所以趕快來先說一句。這信在今天晚上,好歹可以寫好,或者今天晚上,或者明天一早,我就把信送來。」

  陳禹浪道:「明天是否能走得動,現在還未可定。」

  說時,現出那種沉吟之色。胡鐵老連忙說:「我明白,我明白,大概川資不大方便。大凡住會館住久了的人,經濟都是困難的,朋友有通財之誼,這一點小事,兄弟應當幫忙。」

  說著,就在身上掏出一個手巾包來,那手巾包圓滾滾地放在桌上,「撲咚」響著一下。陳禹浪看那情形,大概是包著一卷現洋,便咳嗽了兩聲,找了一支煙捲,昂頭抽著,並不望那手巾包。胡鐵老慢慢地將那手巾包透開,正是一大截現洋錢。胡鐵老拿起洋錢來數了一數,然後五塊一疊,分做兩層,排在桌上,每排是一大疊,合起來共是三十元了。胡鐵老兩手扶著向桌子中間推了一推,笑道:「說起來是很可笑的。不過省儉一點子用,由北平到大名也就勉強夠的了。」

  說畢,嘿嘿嘿地笑了一陣。陳禹浪聽他有明白表示了,便道:「胡鐵老,你幫這樣一個大忙,我實在感謝得很。」

  說著,站起來對他拱了兩拱手。胡鐵老道:「這些時候,手上比較得拮据一點,聽了那位同鄉的話,我馬上就來了。急忙之間,籌不到多少款子,還望老哥原諒。」

  陳禹浪笑道:「無功不受祿,平白地要鐵老幫我這個大忙,實在是不敢當。」

  口裡說著,眼睛望著那洋錢出神。胡鐵老道:「你老兄,莫非是嫌少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兩手就把洋錢向中間疊了一疊。陳禹浪一見,不由得駭然,莫非他要將錢拿了回去。便向前兩手按著他道:「且不忙,且不忙。」

  他情不自禁地說出這話,胡鐵老聽了卻是莫明其妙。回過頭來,翻著眼睛,望了他發愣。陳禹浪定了一定神,也醒悟過來,剛才自己這幾句話,說得有些文不對題,如何按住人家的手,不讓人家拿錢。便笑道:「我不是有什麼意見,請你老人家不忙在這一會子。」

  胡鐵老道:「怎麼不忙呢?你不是明後天就要動身嗎?」

  陳禹浪道:「雖有明天後天動身之議,但是我有點怪脾氣,生平不食嗟來之食。大名這一道電召,我是否前去,尚在考量之中。」

  胡鐵老一聽這話,臉上變了色,望著陳禹浪道:「怎麼?你老哥不打算去嗎?我要倚老賣老說兩句話……」

  陳禹浪一想不好,不要把煮熟的鴨子給打飛了。陳禹浪見胡鐵老認起真來,倒不好再向下說,要不然,眼見得那三十塊錢,他又要帶回去了,只得向胡鐵老拱了拱手道:「前言戲之耳,其然,豈其然乎?」

  胡鐵老原要伸著手去掩護那些洋錢的,聽見他說的是開玩笑的,這才把兩隻手縮了回來。笑道:「你這話不要緊,倒真嚇我一跳。既是決定了走,陳先生何時登程呢?」

  陳禹浪本想說明日走,還恐怕胡鐵老要疑心,便道:「今天晚上有一班車,若是趕得上,今天晚上就走。」

  胡鐵老想了想道:「那倒也不必急於這一時,等我的信寫好了,你再決定時候吧。」

  陳禹浪看在桌上三十塊錢的份上,就答應了他。

  胡鐵老很高興地回去,在晚上九點鐘以前,將信寫好,就派了專人送到會館裡來。陳禹浪一想,真是活見鬼,我哪裡認得什麼要做三省剿匪司令的劉師長。他拿來的這一封信,只好不客氣地捏成一把,向字紙簍裡一塞。那三十塊洋錢,除了買車票而外,還剩著一部分,就贖了一些當,添置了一些零碎東西,就在次日搭車南下。由陸路坐著火車,向大名而來。

  到了大名,直向縣公署投刺請見。恰好這時候,劉團長到縣公署來拜會,商量就他籌款的事情。張縣長一見陳禹浪的名刺,就對劉團長說,請的那個陳先生,已經來了。劉團長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。就請來相見吧。」

  聽差出來傳話,將陳禹浪引到客廳裡相見。張縣長是認識的了,只見和張縣長對坐的,有一個粗黑漢子,穿了藍印度綢長袍子,花緞馬褂,口裡禦著煙捲,攏了衫袖,似乎斯文一脈的樣子和張縣長談話。看那神情,當然是個剛解戎裝,依然得意的武人,因此也不管是誰,竟自上前向著那人高高舉手,深深放下,作了一個揖。張縣長這才告訴他,這就是劉團長。陳禹浪一聽是東家到了,連忙又補了一鞠躬。劉團長道:「據張縣長說,你的文筆很好,作出來的文章,就和他差不多。我正短少這樣一個人用,所以我就請張縣長打了一個電報把你請來。我就是這樣一句話,一個銅子也沒有寄給你,不料你倒是真來了。」

  陳禹浪聽了這話,倒嚇了一跳。難道說打著急電叫我來,還是好玩兒的。我在北平大張旗鼓地鬧了一陣,未免有些丟人。劉團長見他臉上有些變色,便突然站起來,向前走了一步,握著陳禹浪的手道:「我姓劉的,不能那樣不夠朋友,打著電報把你叫了來,又把你擱在這兒。我的意思說,在北平住會館的窮朋友,沒有錢做盤纏,來不了。既是來了,當然給你一點事情幹。我是一個小團長,做不了主,用人還得往上回。馬馬虎虎的,你先到我團部裡幹書記官的事,咱們一塊兒混。我混好了,你自然跟著下去有好處。」

  陳禹浪聽了,倒不由得暗笑。怎麼做了團長的人,還會說出這種極粗野的話。張縣長見他有些驚訝的樣子,便道:「劉團長是個極爽直的人,他不喜歡學那些假應酬,說些文縐縐不相干的話。他這幾句話,足可以當一張委任狀的。」

  劉團長笑道:「你聽了張縣長的話,你可以放心了。他是你的朋友,他還能冤你麼?」

  陳禹浪雖然感到這都有些不成賓主初見面的言語,料得這位團長胸無點墨,倒是極容易對付的一個上司了,心裡倒太平了許多。

  自這天起,陳禹浪便在劉團長團部裡供職,也算是一個官了。這團部設在城外一所空廟裡,將住持僧人,驅逐到廟後民房裡去住。劉團長就住在僧房裡。陳禹浪跟著團長,就住在大殿下披廊上,用蘆席掛在柱上,當了牆壁。找了兩條小板凳,架著兩塊破門板,這就是床了。桌椅固然是沒有,連進出的房門,和放進光亮與空氣的窗子,也不曾有一處。坐的地方是黑漆漆的,零用東西,都亂放在地下。陳禹浪一想,所謂團部書記官的房子,就是如此簡陋。那麼做武官的意味,也就可想了。心裡正這樣猶疑著,傳令兵走進來,說是團長請書記官有話說,陳禹浪跟著去見劉團長。劉團長開口就說道:「陳書記官,你大概住在那屋子裡,有些不滿意吧?我告訴你,那不要緊,這是行軍的時候,不能不這樣。將來咱們有了一定駐防的地方,就可以慢慢找樂子的。」

  陳禹浪聽了他這話,也就將信將疑。到了這裡來了,也只好既來之,則安之,反正有了職分在這裡,不用得拿錢出來買吃喝,總比在北平待在會館裡強。有了這樣一個轉身,就忍耐住下。

  約摸過了一個星期,陳禹浪也曾代劉團長擬過幾回告捷的電報。王鎮守使那一方面,都複電嘉慰,劉團長自是歡喜。過了兩天,王鎮守使忽然來電,說是有緊急軍事商議,令劉團長,不分星夜,到磁州去面聆機宜。劉團長一想,也不定是哪裡又出了土匪,自己正在得寵的時候,巴結差使,總是向上的事情,於是坐了軍用長途汽車,就趕向磁州來。

  過了兩天,劉團長回來,春風滿面,早有一種樂不可支的樣子。還不曾進屋子,先就嚷道:「陳書記官呢?陳書記官呢?我有話對你說。」

  陳禹浪跟著他到了屋子裡,就笑著低聲道:「我做夢想不到的事,你瞧,我升了旅長了,這一下子,大家都得樂,你願意幹什麼?」

  說時,兩隻手左上右下,不住地擦著兩邊臉泡。又笑道:「這一下子,團部要改成旅部了,我不知道怎麼樣好?一路上都想不到好法子。我們這裡王團副雖然認識字,可沒你肚子裡那一部三國志,你得幫我出主意,主意想好了,我再來對弟兄們宣佈。大概咱們得就調回北平。這一下子,他媽的,我真樂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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