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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燈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門伴食筆墨負騷人(2)


  於是夾在二人中間,周旋一陣,還同二人敬茶敬煙。萬福興因為王鎮守使問到自己如何升了高官,正在躊躇著,還是說不說呢?若是不說,未免觸犯了王鎮守使。若是說出來,當著許多人,又怪難為情的。現在惲縣長在裡面一攪亂,倒正好將詞鋒閃開,因此謙遜一會,就混過去了。還是王鎮守使爽直,談了幾句話,又談到過去的事了。笑道:「老萬,真是做夢也都想不到,我們居然幹出了頭,幹得這樣大了。當年咱們都是窮小子,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大棉襖,常常為了耍錢耍光了,扒下來當。現在咱們耍錢,輸個萬兒八千的,都不在乎了。再說咱們當窮小子的日子,兩頓窩窩頭,真不能說靠得住。人家有姑娘,誰肯送到咱們家來,過這樣苦日子。不瞞你說,我現在共討了四房太太了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回動身的時候,我剛剛討了一房新家眷進門。我和新娘子,體己話兒都不曾說上一句,這也見得做官的人,好處也有,壞處也有的。若是平常老百姓,當他娶新媳婦兒的時候,就是他爹媽要他出門一趟,他也決計不能答應的。」

  萬福興道:「恭喜恭喜,原來還有這樣好的喜事,將來到了北平,我一定要叨擾你老哥這一杯喜酒。」

  說時,將左手捏了一個圈圈,向嘴邊一送。王鎮守使笑道:「成!別的事情,不能說一辦就到。若是說光要吃點喝點,我老王絕不含糊,准能供個周年半載,還不至於叫窮。」

  說時,就伸了手掌,一拍胸脯。惲亨通也拱手笑道:「當然當然,慢說周年半載,就是三年五載,我想,鎮守使也是很慷慨能答應的。」

  王鎮守使聽了這話,鼻子裡哼著笑了一笑,又接上搖撼著高大的身軀,擺了一擺頭。

  劉團長也笑道:「鎮守使這樣一說,倒提起了我一肚子心事。別往前三年說,就是前一年,我還窮得當褲子喝小米粥。就靠京綏路上打這麼一仗,可就爬起來了。」

  他說著還是不改舊日的老脾氣,把快嘴劉那一套本領又使了出來。由在家裡挑花擔子說起,說到目前為止,口講指畫,簡直不斷。惲縣長恐怕他說得高興,露出馬腳來了。便道:「席面已經擺好了,就請鎮守使入席吧。」

  於是就向王鎮守使一揖,兩拳緊抱,拳頭抵著鼻尖,滿臉陪笑道:「請請請。」

  王鎮守使一看,在眼面前的人,差不多都比自己矮下去幾層階級,更用不著客氣了。因笑著對萬福興道:「我們實在用不著客氣,老實就上坐了吧。」

  萬福興原本想對大家謙遜一下子,現在看到王鎮守使用手來挽著自己,這比一切的人面子都大,若還要謙遜,倒顯得自己不會擺官排子,因此就也老實坐下去了。

  惲縣長坐在主位,拿了酒壺,先斟上一巡酒。王鎮守使端了杯子,先一飲而盡,照了照杯,對惲縣長道:「再擾你一杯。」

  惲縣長因隔了一個大圓桌面,覺得老遠地伸著手斟酒,有些不便。手上拿了酒壺,就離開了桌子,走到王鎮守使身邊,給他又斟上了一杯。王鎮守使一伸杯子將酒接著喝了,卻笑道:「老萬,就是這一著,也叫咱們夠受的了。你想在幾年前,咱們見了知縣大老爺,那還不是屁滾尿流。而今倒讓縣老爺站在一邊,給咱們斟酒,你瞧這是一個樂子不是?」

  惲縣長這一聽,真弄得進退兩難。老是在這兒站著,人家是個樂兒。不在這兒站著,著不給鎮守使捧場。倒是他手下的警察局長,比他更機靈。卻突然站起來,上前接過酒壺來笑道:「也別讓縣長一個人敬客了,我也來敬鎮守使一杯。」

  說著,提了壺彎著腰,就做了一個架子,靜等王鎮守使伸杯接酒。惲亨通縣長,得了這樣一個機會,猶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,老早地溜回了主席。王鎮守使卻未明白人家是金蟬脫殼之計,笑道:「怎麼著?又換一個人斟酒,我不過鬧著玩,你們別認真啦。」

  那警察局長卻抱定了犧牲主義,無論王鎮守使如何地說,他總認定了站在旁邊伺候斟酒。還是那萬福興委員,看得有點不過意,對他點了一點頭道:「都是客,不必這樣客氣,請你歸坐吧。」

  那警察局長手裡拿著酒壺,還是猶豫未決。王鎮守使也點了點頭道:「果然的,你就坐下去吃吧。大家都吃著喝著,要你一個人站著斟酒,那是什麼玩意?你別瞧你現在不過當一名警佐,可是將來的事很難說,也許你當到了大總統,賽過咱們幾倍去。這年頭兒,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誰也別料定了誰。這日子咱們要你斟酒,很是高興,將來我們要給你斟上酒,你更是個樂子了。咱們有話在先,將來你做了大總統,可別讓咱們也來這一手,咱們今天是免了。」

  警察局長,因他說得那樣尷尬,未免躊躇了一會子。王鎮守使笑道:「怎麼著?你非站在這裡不成嗎?那簡直預備將來做了大總統,和我們討債了。」

  說著,就哈哈大笑起來。在席的人,雖然覺得這事無甚可笑,然而王鎮守使這樣,未便讓他一人笑得過於單調,因此各人都開了嘴,發出一種笑聲來。還是惲亨通縣長,自己來做了一個解鈴人,站起身來,將警察局長牽了一把,笑道:「請坐請坐。」

  他才隨了這點機會,複身歸座。

  萬福興見他們虛偽謙遜,他卻有些不耐煩,手裡拿了一隻杯子,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,只管出神。王鎮守使這時回過頭來問道:「老萬,你想著什麼心事?又是哪裡有一筆捐款,要把他弄到手嗎?」

  萬福興笑道:「這樣說,我這人要害錢癆了。一個人要老是打錢的主意,不想怎樣花,那要錢做什麼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這樣說,莫非你也在想什麼花錢的法子嗎?」

  說到這裡,問惲亨通道:「你這縣裡有幹嗎的娘兒們沒有?」

  惲亨通明白他聽說幹嗎乃是娼妓之別稱,自己為要洗刷自己吏治清潔起見,便道:「沒有沒有,一個也沒有。」

  說著這話,便回顧警察局長,意思是叫他說話,可以證明。警察局長連忙站起來說道:「原先也有幾個,後來奉縣長命令,把她們驅逐出境,沒有幾天的工夫,就完全驅逐乾淨了。」

  萬福興歎了一口氣道:「咳!你們真是做孽,人家做這事,總也是為了衣食二字,出於不得已,為什麼一定把人家轟起走。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我就恨這樣的人。你要做清官,少撈幾文兒就行了,哪在乎這個。你說不許有當娼的,就算你禁得乾淨,還有那些私姘私湊的,你也禁得了嗎?再說娘兒們誰也喜歡的,我們自己就愛逛窯子,怎麼能禁止不幹這個呢?」

  萬福興道:「對了。拿我打比吧,我就走到了哪裡,要在那裡逛的。」

  劉團長笑道:「這樣說,走到了磁縣,也想在磁縣逛逛嗎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當然啦!可是據惲縣長說,已經把這裡的人轟得乾乾淨淨了,這還玩個什麼東西哩?」

  惲縣長聽了這話,大窘之下,沉吟著道:「真是要找的話,也許還找得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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