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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巨博擲千金為人做嫁 豪歌收八美與客同歡(3)


  大家聽說,知道他目的所在,隨便地下注。那一門紅的,大家不過下個十塊二十塊,不紅的那一門,大家倒下個二三百元。薛又蟠手氣雖不十分好,卻總是吃多賠少的。沒有推到十條子牌,已經贏過二千多了,他將手一揮道:「得了,誰要推這種小牌九。」

  那個未得錢的馬弁,知道大帥是為他掙錢,眼巴巴只望大帥贏,站在身後,約摸離了三四尺路,只昂著下巴頦,抬了眼皮,向這邊看來。薛又蟠一回頭,笑道:「你這小子有造化。贏的籌碼,都是你的,拿了去。」

  說畢,倒山似的,向身後大椅子上一躺,兩腳一伸,伸得直直的,卻用手把褲腳子扯起來,扯得高高的,把錫柱似的大腿,露出一截,兩手向左右一舉,伸了一個懶腰,淡淡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今天有意思得很,找個什麼樂兒,痛快一下子才好。」

  說到這裡,那個常給薛又蟠搖鵝毛扇子的樂總裁,恰好由外面一頭鑽將進來,因道:「怎麼樣?大帥找不著樂兒嗎?叫條子去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昨晚叫了兩個條子,鬧了一宿,鬧得頭昏腦暈。今天不要娘們了。我倒是想聽戲,找幾個角兒來,今晚上湊合一宿戲吧。」

  樂總裁還沒有答話,在座的張福田總監,連忙站起身來道:「這件事讓福田伺候大帥,請大帥指定戲碼子和名角兒,福田這就派人去傳他們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什麼戲倒是不拘,多來幾個旦角必就成了。」

  樂總裁道:「就是多唱旦角戲,也得先說定,好讓他們預備行頭。」

  薛又蟠笑嘻嘻地道:「我就愛聽那個四五花洞。兩個真潘金蓮,兩個假潘金蓮,四個花旦對唱起來,像小鳥兒鬥唱一樣,有個意思。」

  張福田道:「這很容易,大帥愛聽這個,今晚晌就來一出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這戲我聽多了,本來是兩個旦角兒,後來改為四個,我想再加一加,加成八個,成不成?可是一層,腦袋瓜要長得好看,長得不好看的,越多越討厭。」

  張福田聽了他的話,一時且不置答覆,暗中卻在那裡數著,一個,兩個,三個,四個,五個,六個,七個,八個。他手指頭掐了指頭,手一摔似乎得了結果,便笑對薛又蟠道:「大帥要唱八五花洞嗎?據福田算著,很可以湊上,因把在北平幾個有名的旦角,報了一路名。」

  薛又蟠點了一點頭,將手撅著嘴角上的短鬍子笑道:「有兩個臉子是長得不大好,但是要湊成這個數目,也不容易,就是那麼辦吧,我戲癮發了,今天晚晌就得聽,你辦得成辦不成?可是這點小事要辦不成,你這總監也不必做了。」

  張福田答應幾個是,自退出去。

  他在薛又蟠面前,好像一個沒硬骨頭的人一樣,總是軟攤攤的,只要薛又蟠眼睛對他望一下,身上好像紮了一針嗎啡,就得五官四肢,各要互相警誡一下,不要亂動。可是這一離開薛又蟠,威風就大了,馬上板著臉,挺了腰子走路。你看他那馬褂的大衫袖,一搖一擺,就能打倒人。他是一張尖尖的雷公臉,嘴上翹著八字短胡,正和他臉上的橫肉一樣,兩邊平分。他們官場,也有官場的時髦,他照著時髦打扮,戴了一頂紅疙瘩瓜皮小帽,帽子正面嵌了一塊翡翠玉牌子。身上長袍大馬褂,頭上突然一小,是當時認為最嚴肅的衣冠。只在這上面,就表示他的身份,已到了簡任職以上,他一出來,就有跟隨的兩個武裝警察走將過來。張福田道:「你去打電話通知廳裡,叫他們趕快到戲子家裡去傳差,就說今天晚上大帥宅裡堂會,全得到。」

  警察先是挺著立正式,聽著張福田的話,口裡只似有如無地答應幾個是。張福田說完了,他便抽身去打電話,張福田又把他叫回來,吩咐道,告訴他們,晚晌把廳裡的汽車都開出去,分頭去接角兒。車子不夠,就到汽車行去叫幾輛也可以,別開我私人的賬,由科裡報銷。警察答應去了,張福田也坐了汽車趕回家裡去抽鴉片煙,等到癮過得足了,晚上好伺候差事。所以這一回煙,直抽三個多鐘頭。

  當他在過癮的時候,廳裡早接到了他的電話,總監的訓令,本來就不敢怠慢,這又是大帥傳差,更是緊上加緊。因之廳裡就分頭打電話到各區署去,告訴他們所有的戲子,今天晚晌都不許唱戲,在家裡候大帥傳差,又聲明一句,一個名角兒也不許落下。區裡接了廳裡的電話,又更鄭而重之了,便派了幾十名巡警,分班到各戲子家裡去報信。不到一個鐘頭,滿城的戲子都驚動了。大家雖知道大帥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,但是對於戲子、窯姐兒是不發脾氣的。所以一聽傳差的命令,誰也不肯走,都在家裡候著。廳裡聽說是大帥傳差。又是用錢做正式開支,落得巴結一下,到了晚晌五點鐘,就叫了三十輛汽車,分途去裝戲子,一車子裝滿了四五個,就送到薛又蟠家裡去。

  一刻之間,那條胡同裡,汽車如穿梭一般去,把塵土卷得高過屋頂,喇叭嗚嗚之聲,牽連不斷,一條街上的商戶,都看呆了。這時正離一個軍事時期未遠,商店裡的人,大家都對著街上目定口呆。就有些人說:「為什麼有許多汽車跑來跑去?這決不是大帥請客。要是請客,不能車子跑得這樣亂七八糟。不是裝兵,就是裝子彈。」

  也不知誰漏出了這樣一句話,立刻你傳我,我傳你,大家亂嚷起來,了不得,這兒要開火。就有人問,誰說的?立刻也就有人答:「我親眼看見汽車上撇了機關槍進對面胡同裡去,還會假嗎?」

  這樣一說,就有些婦女們,「哇」的一聲哭了,抱了小孩就向街心裡跑。越鬧街上的人越跑得凶,店鋪裡也紛紛亂亂的上起鋪門來。警察也不知道什麼事,只聽到說要開火,也就不言不語地溜走了。直鬧過了幾十分鐘,驚動了薛又蟠門口的衛隊,問明緣由,將商民罵了一頓,說是大帥家裡堂會,不許胡鬧,要鬧就摘下腦袋來,有膽大些的,進到胡同口上一看,果然有幾抬戲箱往裡面搬,這才放心。張福田所以用汽車運戲子,表示手段敏捷,要在薛又蟠面前,得點小功勞。及至自己趕到了薛宅,知道鬧了這樣一個小亂子,怕鬧到薛又蟠耳朵裡去了,只好瞞住。這筆汽車費,也不敢開公家的賬,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廳裡去,說是所用的汽車費,記在私賬上,所幸薛又蟠這天高興得了不得,倒不問這些小事。

  這時候裡裡外外客廳上,已經坐滿了客,除了樂總裁招待之外,他自己也在大客廳裡坐著。電燈剛一上火,兩個唱旦的陳麗春白芙蓉先就來了。陳白兩個人,都曾受大帥的特別獎賞,今晚大帥傳差,特意早來一步,見見大帥。當時到了門房裡,就一人遞上一張片子,道了一聲勞駕,說稟明大帥求見。門房拿了名片,進去呈給薛又蟠一看,他正伸了腿坐著,一聽說陳白二人來了,將大腿一拍,突然站了起來,連連嚷道:「請進來。」

  聽差出去,薛又蟠一直迎到客廳外走廊上。看見陳麗春穿著豆綠色印度綢夾袍,套著烏緞坎肩,白芙蓉穿了月白色春綢夾袍,套著亮紗坎肩,都摘了帽子,頭髮光溜溜地向後一刷,配著兩張白臉蛋子真個風度翩翩,光采照人。

  他二人看見薛又蟠迎上前來,不及鞠躬,齊齊地一蹲向他請了一個安。薛又蟠也不還禮,搶步上前,右手牽著陳麗春,左手牽著白芙蓉,兩隻眼睛先釘住他們臉上,然後接上昂著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:「一禮拜沒瞧見,又長得俊了許多。」

  於是拉著他兩人笑嘻嘻地一路走進客廳來。這客廳裡坐得有許多闊人,文的如總裁總長,武的如軍長司令,都算有身價的。他們雖然一樣好玩,見了戲子,總要擺些官派。現在薛又蟠拉了他們的手一路進來,見了大帥沒有坐著之理,只好一律站起來,這倒好像這些大官兒都來歡迎兩個小旦似的,有兩三個人心裡著實不好過。陳麗春白芙蓉給人拉住,又不能行禮,只對大家笑著點了點頭。薛又蟠全不理會,一直走到上面,一張大沙發上,正正中中,拉住他二人,一同坐下。薛又蟠倒是老實不客氣,他見陳麗春白芙蓉二人,屁股挨著沙發椅,如蜻蜓點水一般,要坐下,不敢坐下,便道:「不要緊,你只管隨便的坐,別拘束。你和我是朋友,他們和我也是朋友。你瞧我和他們怎樣隨便,你也可以怎樣隨便。」

  他先這樣說了,在場的一班貴客,還敢說什麼?大家就只好由兩個小旦居高臨下坐著。薛又蟠笑道:「麗春!好久不聽你的戲了,今天非特別賣力不可。」

  陳麗春道:「大帥愛聽什麼,我就唱什麼。」

  薛又蟠一伸手,將他雪白的臉蛋子撅了一下,笑道:「你很會說話。我要聽你十出戲,你唱的了嗎?」

  陳麗春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當著許多人一撅他的臉蛋子,總有些不好意思,臊得滿臉通紅。薛又蟠他還是毫不在乎,伸出他那又厚又粗的大巴掌,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,笑道:「我不相信,這樣撅你一下子,就臊得像小妞兒似的,我瞧你在臺上天天做人家的媳婦兒,什麼都做了,也不算回事,這又要什麼緊呢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又伸過左手來,一直繞過白芙蓉的脖子,在他左肩上一把抓住,笑道:「我知道你准比麗春好些,不會害臊。」

  樂總裁坐的所在,和薛又蟠相去不遠,也覺這種樣子,實在不成事體。便道:「臺上是臺上的事,台下是台下的事,那怎能並為一談呢?」

  薛又蟠道:「這話不對。他們在臺上,還穿的是娘們衣服,擦胭脂抹粉,是娘們打扮。你瞧,台底下是多少人望住他。在這客廳裡,都是熟人,誰也知道誰的事,這又要什麼緊。麗春,上回我瞧你在戲臺上唱戲,我回頭瞧瞧我的姨太太,沒有誰比你再漂亮的,怎麼回事,爺們裝起娘們來,總比娘們好看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像咱們這樣的腦袋瓜,要裝起娘們來,那可真會笑死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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