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新史 | 上頁 下頁
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見 半窗日影客散鳥還來(5)


  正說到這裡,陸軍警備司令部來了電話,問偵察處處長在這裡沒有?林小峰一聽司令部打來電話找,臉上便加上一層沉著的色氣。黎仁鳳道:「大概就為的是這件事,林處長自己去接電話吧。」

  林小峰接了電話,匆匆地回來,對黎仁鳳一點頭道:「自然是那件事,我就去見邱司令。恐怕今天晚上就要辦。」

  說畢,他告辭出門,坐汽車一直到警備司令部。

  這邱司令,正是林小峰頂頭上司,而且林小峰是邱一手提拔的,有什麼收入的案件,向例是合作,四六分賬,所以邱司令叫林小峰非常靈便,隨傳隨到,而隨到也就隨見。林小峰一直走到邱司令的辦公室外面,兩個掛盒子炮的衛兵,一個給他打簾子,一個給他通稟。林小峰走進去,只見邱司令對著屋子的犄角,牽了一根縱線,背著兩手一步一步走去,他正穿了武裝,腳下那雙大馬靴,走得地板撲冬撲冬響。一回頭看見林小峰將手向桌上一指道:「你瞧這一封電報。」

  林小峰將桌上一張電報底,還沒有譽清,拿起一看上面是:

  萬急,北平邱警備司今鑒:津密,據探報,伶人魯俊仙喬二楞,假借戲曲,宣傳赤化,首善之區,豈許魯喬如此猖獗。該逆罪大惡極,萬難原宥。著即迅派軍警,立刻密拿,就地正法,以儆效尤,切要切要。石。

  邱司令道:「你瞧見沒有。辦兩個戲子,那很不算什麼,可是要說他們宣傳赤化,這話未免說不過去。」

  林小峰道:「那倒沒有什麼,說他們宣傳赤化,就算他們宣傳赤化,反正他們也不能承認,就是不承認就不能辦他們嗎?」

  邱司令道:「不是那樣說,我們若把兩個戲子這樣辦了,外面知道,一定說我們沒有眼睛。」

  林小峰笑道:「其實,這是沒有關係的,因為辦兩個戲子,人家總會疑這裡有什麼緣故,不過我們這樣說,好遮遮面子罷了。」

  邱司令道:「事至於今,也顧不得許多了,你去辦吧,不是他唱《飛龍傳》,魯俊仙取趙匡胤,趙匡胤不是紅臉嗎?我們就說魯俊仙煽惑人心,唱這種並沒有根據的紅臉戲,決計容留不得,這樣一來,就可以宣佈罪狀,把他斃了。」

  邱司令點了頭說道:「你去吧,把他帶到我這裡來我來辦他。」

  林小峰拿人是個絕頂內行,得了邱司令這樣的命令,退出司令部,馬上回偵察處調齊四五十名便衣偵探,分佈首善舞臺前後,同時警備司令部也調了二百名全部武裝的兵士,把守舞臺前後,門裡外消息一點不漏。戲快完了,林小峰帶著四名便衣隊,由旁邊夾道裡闖到後臺,後臺門外原先站有兩名警察,林小峰一來,早有一警察向裡一指道:「那就是魯俊仙。」

  林小峰一看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,臉上通紅的胭脂,還未曾洗掉,兩道眉毛,刷膠似的深著黑墨直插入額角,上身穿了一件短小褂,下面卻是大紅綢褲,戲裝只卸了一半,他口裡銜著煙捲,坐在戲箱蓋上,抬起一隻腳來,一個跟包的就蹲在地下給他脫腳上的高底靴子。他見警察喊著他的名字,向面前一指,接上闖進四五個人來,以為看戲的人擠到後臺來看戲子,這也是常事,雖然那樣子很不恭敬,無奈他是一個警察,不便和他計較什麼,且自由他。望了一望,又抬起那一隻腳讓跟包的再去脫,兩隻靴子齊脫了,換了鞋子,正要換衣服時,警察帶領偵探向前一擁說道:「林處長來了,帶你到司令部有話說。」

  魯俊仙恍然大悟,一顆心都嚇碎了,便道:「啊啊啊!啊啊啊!」

  早有一個偵探照著捉人的老規矩,實行見人面的那兩掌,伸出右手,向魯俊仙左腮打了一嘴巴。魯俊仙不曾防備,打得火星亂迸,頭向右一偏,偵探更不放鬆,伸開左手,又給他一個嘴巴,將他的頭打得偏過來。據偵探們說,這並不是和罪犯有什麼仇,不過一個師傅傳下來,必得有這兩下的,打得犯人昏天地黑,消除他的火氣,然後可以隨意指揮。魯俊仙吃了這兩下,半晌說不出話來,及至清醒過來時,只見一群警察和灰衣人,在佈景堆裡,橫拖倒拽將喬二楞扯出,喬二楞苦笑著只對許多人作揖說道:「各位老爺,我沒做什麼事,請別帶我去,若真是有話問我,我是隨傳隨到,因為我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。」

  憲兵走上前,向他大腿上,不分輕重,就踢了兩腳。口裡罵道:「廢話!還不跟我走。」

  說畢,幾個人拖了喬二楞就走。魯俊仙心裡,就像開水煮了一樣,非常的難過。後面兩個便衣偵查隊,在他脊樑上撲冬撲冬,又敲了幾下。魯俊仙不知道什麼是痛苦,糊裡糊塗,就被許多人簇擁出了首善舞臺。

  舞臺門口停了一輛敞篷的裝貨汽車,魯俊仙被人擁上車,「嗚」的一聲,開向警備司令部去。首善舞臺的後臺經理魏忠常,先是在前臺賬房裡說話,聽到後臺一陣亂,還以為是同事的起哄,後來聽到人說,軍警在後臺捉人,心裡不由得一慌,渾身抖將起來。手上拿了一隻茶杯,就嘴唇喝茶,牙齒碰了茶杯,叮噹叮噹直響。前臺經理韓玉冰道:「魏先生,究竟鬧的什麼事,你到後臺瞧瞧去吧。」

  魏忠常望著他道:「沒有我的事嗎!我……我……我不去吧!」

  韓玉冰道:「你也太怕事了,只要你沒有犯法,有誰拿你呢!」

  魏忠常道:「勞駕,你陪我同去走一趟,怎麼樣?」

  韓玉冰道:「這是後臺的事,和我沒有什麼相干,我不去。」

  兩個人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互相推諉了一陣。後來軍警全走了,後臺派人,倒去找經理。魏忠常道:「沒有事了嗎!你們早不來告訴我,讓我知道,也好有個辦法。現在倒是無可為力了,你再來找我,我有什麼法子呢!」

  氣得只是跳腳。帶說帶罵,走到後臺,許多戲子,都在這裡,只是不見了魯俊仙和喬二楞。後臺同事議論紛紛,都說他這兩人一去,至少也要送到教養局去關周年半載,大家都替他歎一口氣。

  這魏忠常也在燕台別墅開了一間房間,當天晚上,無精打采地回去睡了。還沒有到九點鐘,茶房撲咚撲咚,捶得直響,說道:「魏先生起來吧!聽說魯老闆、喬老闆,都押上天橋去了,您還不跟著去瞧瞧。」

  魏忠常聽說,一翻身,由床上滾到床下,趴在地下滿地板找鞋子。茶房道:「魏先生醒了沒有!魯老闆這兒也沒有親戚,你得去替他辦後事呀!」

  魏忠常踏了一隻鞋,光著一隻腳,披了長衣,將房門打開,說道:「這件事,真出乎我意料之外,怎樣辦得這重?我一隻鞋在床底下丟了找不著,你給我找找。」

  茶房笑道:「您手上不是拿著一隻。」

  魏忠常正拿著鞋向床底下指,被他一提,醒了過來,把鞋子順手交給茶房道:「你聽見誰說的?」

  茶房接了鞋道:「您不要這鞋了嗎?」

  魏忠常越鬧越愣,說道:「我嚇迷糊了,你給我打聽打聽吧。」

  這才接過鞋子來穿上。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沙發上軟癱了。後來還是大家勸他,上天橋刑場去看看究竟怎樣。魏忠常一個人不敢去,有七八個同事的陪著他,這才一道前去。

  到了天橋刑場,已經十二點多鐘了。先農壇牆上貼了一張新佈告,有四五個人在那裡看,平地上兩灘血跡,流在地上,變作紫黑色。旁邊滴滴點點還有許多,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。那地方被正午的陽光蒸曬,兀自有一股腥味。周圍一望,可是並不見屍首。後來走上前去看佈告,才發現土窪子裡,放著兩條一尺來寬,兩具白木小棺材。恰好旁邊有一個巡警過來,看見他們的來人,有的在腦門頂上短頭髮,剃成半邊月亮形,料得他們是戲子,將腳上的皮鞋,踢了棺材兩下說道:「這裡面就是你們同行魯俊仙,你們是來收屍的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