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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回 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 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(5)


  楊杏園看了這涼東西,也覺得很好似的,扶起那白銅勺子只在瓜裡一攬,就攪起一大塊瓤來就吃。吃在嘴裡,不覺怎樣,可是吃到心裡去,非常痛快。放下勺子,於是又接上吃了幾片藕。有意無意之間,不覺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。西瓜究竟不能多吃,就讓聽差拿了走。這時心窩裡覺得有一絲涼氣,直透嗓子眼,人自然是涼快的。於是繼續的趕稿子。稿子趕完了,就著臉盆裡的涼水,擦了一把臉,一看手錶,還只有一點鐘。料著富氏兄弟或者乘涼還沒有睡,正要踱到前院來找他們說話,忽然肚子裡骨都一聲響,肚子微微有點痛。心裡想,不要是西瓜吃壞了吧?正自猶豫著,肚子就痛得一陣緊似一陣。於是拿了手紙,繞出這裡的走廊,到後院廁所裡去大解。果然是涼的吃壞了,大瀉特瀉起來。事畢走回屋子,兩隻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癢,走起來,腳板仿佛也沒有踏著地。扶著窗臺,走進屋去,洗了一把手,便想找點預備的暑藥吃,偏是肚子裡又鬧起來。一刻兒工夫,來來去去,倒跑了七八回。

  夏天夜短,一宿沒睡,就看見窗外的天,由淡淡幾個星光裡,變成魚肚色。由魚肚色變成大亮。一片金黃色的日光,就由樹葉子裡,射到另一邊牆上。富家駿屋子的窗戶,正對後院,聽見楊杏園一宿跑來跑去,知道他鬧肚子,一清早醒了,推開窗戶,見他背著手,在院子裡徘徊。說道:「楊先生昨晚上吃了一個虧。」

  楊杏園一回頭,臉瘦削了不少,兩隻眼睛框,凹下去很深,他笑道:「這都是那半個西瓜,一碟糖藕的毛病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西瓜是新破的,不會有什麼毛病。就是那藕,是用冷水洗過的,怕不大好。」

  楊杏園沒說什麼,皺了皺眉毛又轉向後院去了。他回來之後,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,扶到床上,便睡了。恰好有些南風,天氣還涼爽,一直就睡到下午一點。醒過來肚子還是不能舒服,預料今天萬難工作,只得把所有的事,一齊讓聽差打電話告了假。

  他本來是有病的,這一來,越是身體支持不住。富學仁早得了子侄們消息,便特意來看他。他這屋子窗格上,新換了綠色鐵紗,房門外又掛著一幅綠紗簾子,映著院子外的樹蔭,屋子裡陰沉沉地。富學仁走進屋子來,見他側著身子睡在床上,蓋了一床白絨毯。床面前放了一張茶几,上放一把茶壺,斟了一杯極濃的茶,在那涼著。他枕頭邊斜放一卷木本《妙法蓮華經》。這邊竹案上,花瓶裡,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。又是一個黑色古鼎。燃了兩枝線香。不由得笑道:「病態太重了。」

  這句話卻把楊杏園驚醒了。一翻身起來,見是富學仁,笑道:「學仁兄怎樣知道我病了,特意來探病的嗎?感謝感謝。」

  富學仁見他一笑,露出一排白牙,正是顯得瘠瘦,說道:「杏園兄,你這病不能一味蠻抵抗了,應該瞧瞧去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鬧肚子不過一天半天的事,不久就會好的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我不是說鬧肚子,我是說前幾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正要去看病,不想又鬧起肚子來。我是先想吃點藥,去除肚子裡的雜病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那倒不用請大夫,我家傳有個清暑秘方,好人都可吃。尤其是伏天吐瀉以後,可以吃這個清清肺腑。回頭我就叫他們給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劑試試。楊杏園雖不贊成中醫,料到這種平常藥,可以當茶喝,用不著拿科學的眼光去看它,便點了點頭。富學仁見他如此說,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,開了那方子,交給他看了看。上面除了二三樣特別的藥而外,其餘也不過竹葉甘草之類,於是大膽吩咐聽差照單去抓藥。富學仁道:「不知道杏園兄看佛經是好玩呢,還是研究佛學?近來我看你是常看這東西呢。」

  說著,指著他枕頭邊的《蓮花經》。楊杏園道:「原是好玩,現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既然如此,我有些東西奉送,你得了必然十分滿意。我是與佛學無緣,留在家裡,也是廢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極,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經書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我現在且不說明,讓我送來了的時候,你再看罷。」

  便問他還想吃什麼不想?楊杏園道:「只因為嘴饞,才病上加病,這應該俄兩天了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你靜養靜養罷,我不和你談話了。」

  說畢便自走了。

  這天下午,他果然送了許多東西來。楊杏園看時,有一尊一尺高的烏銅佛像,一掛佛珠,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對聯,乃是集句,一聯是「一花一世界」,一聯是「三藐三菩提」。另外一軸絹邊的小中堂,打開一看,卻是畫的達摩面壁圖。楊杏園非常歡喜,馬上就叫聽差掛將起來。那個時候聽差把那劑藥抓來,已經給他熬上了。楊杏園喝下去之後,覺得舒服些,便拿了一卷《楞嚴經》,躺在籐椅上看,人一疲倦,安然入夢。醒來,電燈又亮了。富家駿在窗外聽見屋子裡響動,便問道:「楊先生好些了嗎?我叫他們熬了一罐荷葉粥等你吃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些了。也許是你府上那個清暑秘方有些靈驗,心裡居然舒服些。」

  富家駿說著話,就踱進來了。說道:「既然如此,就多吃兩劑罷,明天照舊再抓去。」

  楊杏園聽了,倒也不置可否。富家駿一見佛像高掛,笑道:「了不得!楊先生已經是沉迷佛學了,現在家叔又送了這些東西來,越發是火上加油。我很反對。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歲,為什麼要這樣消極。前途很大,我們應當奮鬥,造成一番世界。為什麼抱這種虛無寂滅的主義,把自己好身手毀了。」

  楊杏園手上正拿著一本經,望了他一望,又微笑一笑。富家駿道:「楊先生笑什麼,你以為我不配談佛學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不配,不過你們年青的人,正是象一朵鮮豔的香花一般,開得十分茂盛,招蜂引蝶,惟恐不鬧熱。我們是憂患餘生,把一切事情,看得極空虛,終久是等於零。用你的主觀,來批評我學佛,那完全是隔靴搔癢。」

  富家駿微笑道:「無論怎樣說,我總覺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種贅物,大可不要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又沒有作和尚,你怎能因為反對有和尚,就反對我學佛學?」

  富家駿因為他是師兼友的人,不便極力和他辯駁,而且他是病剛有起色,也不願意和他多說話,只得微笑一陣。後又道:「楊先生這病,其實是虛火。既然那種清暑秘方吃得很對勁,明天就可以繼續的吃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反正當茶喝,我也贊成。」

  富家兄弟,對楊杏園的感情,本來極好,聽了這個話,知道楊杏園是不反對。到了次日,因為上街之便,就親自到大柵欄同仁堂去抓藥。這個時候,沿著櫃檯外面,一個挨一個,由東到西,整整站了一排買藥的人。富家駿見無隙可乘,只得站在一邊稍等。背著手看那櫃檯裡的鋪夥來來往往,只是忙著開藥架上的抽屜,卻是有趣。忽然眼面前有一個人影子一動,已經有一個買藥的走了。富家駿正要上前去補那個空,忽然有個女子和他一樣,不先不後,也要前去補那個空,各出於無意,幾乎撞了一下。這一下於,彼此都注意起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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