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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回 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 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(4)


  梁子誠被他道著癢處,將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:「這非深於佛學的人,不能斬釘截鐵,說出這一針見血的話。我會到許多談佛的人,他們都談得不對勁。以為佛學,不修今生,就是修來生。若果如此,學佛倒成了運動差事,恭維哪位大人物,就想那位大人物給他事了。不瞞你先生說,自從衙門不能發薪。家裡又發生許多岔事,比前幾年高車駟馬,肥魚大肉的日子,真是相差天壤。但是我因為平常看了幾本佛書,心事自然淡了許多,倒不怎樣難受。就是一層,對於家庭有骨肉之情,拋不開他,既拋不開,還得幹事。學佛是學佛……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以下幾句,我替你說了罷,要錢是要錢,作官是作官,吃大菜是吃大菜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不懂佛學,所以這樣說。其實佛叫人出家作和尚,未嘗不知強人所難。這也不對是取法乎上,斯得乎中。但願人安分守己,知道一切是空的,不強取豪奪,也就很好了。」

  梁子誠越聽越對勁,用三個指頭拍著桌子,不住的點頭。何劍塵拿了一把乾淨的刀子,平著伸了過來,輕輕的敲了楊杏園兩下手背笑道:「你從哪裡學得這一套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就藐視我不能看佛書嗎?早兩年我就看過一部《金剛經》。不過因為沒有注解,只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,覺得有些道理。這些時候,朋友送了好幾部詳注的經書給我,我一看之下,恍然大悟。原來這書上的問答,正和《孟子》一般,越辯駁越奇妙,越奇妙理也越明瞭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那《金剛經》,本來有大乘有小乘,是佛家預備雅俗共賞的書。若是《蓮花經》,《楞嚴經》,還有那《大乘起信論》,……」

  吳碧波皺著眉道:「得了,我們誰也不能去作和尚,管他九斤八斤。我們還是談我們生意經罷。我們的款子,一切都預備好了,明天就可送到府上。只是公事日期,望您催著提前一點。幹乾脆脆,我就是這幾句話。因為天一黑,何先生就要回報館去的。」

  梁子誠笑道:「你這小孩子,總是這樣頑皮。我們做不了好人,說說好話也不成嗎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不能做好人,光說好話,那更是要不得。還是我這人壞嘴也壞,胡鬧一起好些。」

  梁子誠本來佛學談得很起勁,無奈吳碧波極力的在裡面搗亂,沒有法子說下去,只好休手。

  西餐吃完,梁子誠會了賬,大家散開,吳何二人,便陪著楊杏園在園裡大道上散步。楊杏園笑道:「碧波,你今天又沒喝酒,怎麼瘋瘋癲癲的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是說我不該和那位親戚開玩笑嗎?你不知道,他有兩件事,不可以和人談。一件是衙門裡的窮狀,一件是佛學。若是一提,三天三晚,都不能歇。偏是你都招上了,我不裝瘋攔住怎麼辦呢?」

  何劍塵道:「既不是失戀的病,為什麼你心裡老感著不痛快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莫名其妙,也許是積勞所致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位梁先生介紹你去請一位陳大夫瞧瞧,你何妨試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若是要住院呢?……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可以替你兩天工作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病也不是那麼沉重,不至要住院。果然要住院,我們自然責無旁貸,替你工作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若我死了呢?」

  何劍塵道:「當然由我們替你辦善後。可是你要去治病,或者早去或者晚會,不要中午去。那個時候,正是這位大夫出診的時間哩。」

  說話時,將社稷壇紅牆外的樹林大道,已經繞行了一周。依著吳碧波還要到水榭後面,山坡上走走。楊杏園說了一聲「哎喲」,扶著走廊的欄杆柱子,一挨身就坐下。兩隻手捏著拳頭,不住的拯腿。何劍塵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,真個有病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精神有點疲倦似的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不要把病放在心裡,越是這樣,病就越要光顧了。走,我們還走走。」

  楊杏園也不作聲,微擺了一擺頭。站起身來,背著兩隻手,隨著走廊,就哼了出來。吳何二人隨到門口,各自坐車回家。

  這時,天色已然昏黑,街燈全亮了。楊杏園回得家來,見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間,就在月亮底下吃飯。楊杏園道:「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,怎麼不把簷下的電燈扭著來?」

  富家駒道:「一扭了電燈,就有許多綠蟲子飛來,滿處亂爬,討厭極了。」

  楊杏園說著話,人就向裡走,富家駒連忙喊道:「我們這還沒有吃哩,楊先生怎不吃飯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不想吃飯,有稀飯倒可以來一點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您真是有病吧?我看您有好幾天不能吃飯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大概因天氣熱的原故。」

  說著,自己便走進自己屋子來,扭著電燈,見桌上茶杯涼著兩滿杯菊花茶,地板上又放一盤綠絲衛生蚊香。心裡就想著,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,樣樣妥貼。人生只要有這樣的地方可住,也就可以安然過日子,何必一定要組織家庭呢。脫下長衫,於是就在一張籐椅上躺下。心裡仿佛難過,可是又不怎樣厲害,只得靜靜的,眼望桌上鐵絲盤裡,雜亂無章的疊著許多稿子的信件,都得一一看過。報館稿子,一點也沒預備,還有兩篇自己要動手撰述的文稿,也還沒有一個字。翻過手背上的手錶一看,已有九點鐘。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發出的稿件,現在還不動手,等待何時呢?一挺身站了起來,不覺長歎了一口氣道:「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未幹。」

  坐到書桌邊來,喝了一杯菊花茶。往日是不大喝涼茶的,今天心裡焦灼難過,喝下去,倒象很是舒服。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。心裡涼了一陣,似乎精神一爽,於是把鐵絲盤裡的信稿,一件一件的料理,工作起來,就不覺得時間匆匆的過去。忽然聽差捧著大半個西瓜,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,一路送了進去。

  楊杏園問道:「你們少爺,剛吃飯,又吃涼東西嗎?」

  聽差道:「這都快十二點了,還是剛吃飯嗎?你是作事都作忘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哎呀,這樣久了,我倒要休息一會子。」

  身子向後一仰,只見一把銅勺子,插在西瓜裡。聽差道:「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。可是您說心裡發燒,吃一點這個不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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