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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回 一局詩謎衙容騷客集 三椽老屋酒藉古人傳(3)


  何劍塵道:「怎麼沒有?而且這個人的生意,還在做呢。這個人叫王阿六,是上海人,一個大字也不識。他不知道怎樣到北京來了,無以為生,就挑了一擔南貨,到南邊人家去賣。他走的人家,和別人不同。別人挑了南貨是到大宅門裡去賣,他挑了南貨,卻到南方姑娘小房子裡去瞎闖。無論人家買不買,他總說了一頓閒話再走。因此這些老鴇和龜奴,他認識的實在不少,熟悉了,生意自然也不壞。後來他翻然改計,不幹這生意,卻花了一大筆運動費,在津滬海輪上,弄了一名茶房當著。靠著他在北京南班子裡人眼熟,就常替他們向上海帶東西。北京的南班子,和上海的長三堂子多是有關係的,東西帶來帶去,無非是班子堂子之間。日子一久,上海長三堂子,他又認識人不少了。這一來,南北跑的姑娘,沒有人不知道王阿六,來往坐船,也非等王阿六這條船不可。甚至有些老鴇子不能親送姑娘,簡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錢,請他包接包送。連北京到天津這一段火車,王阿六都代為照應。因為這樣子,他另請一個人替他茶房的職務,自己卻北京上海兩頭跑,帶販煙土私貨,帶為姑娘解款項珍寶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京滬之間,窯子裡的事,他無所不辦,無往不弄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仿佛聽見有個姓王的茶房,在北京蓋了兩幢房子,就是他嗎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對了,就是他。蓋的兩幢房子,也是離不了吃窯子,全是賃給窯子裡的人住。據人說,他手上大概有兩萬多了。作一個茶房,能掙到兩三萬,我們衣冠楚楚之士,得不了他十分之一,說起來,豈不令人愧煞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茶房掙兩三萬,你就覺得多嗎?我聽說,閔克玉家裡有一個聽差,家私快到十萬了,那不讓我們聽了,要恨無地縫可鑽嗎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兩個人說的,還不算奇。我倒知道一個最妙的財主。不知道你二位,有銀行界的朋友沒有?若是有,應該知道銀行界裡有一個甄廚子。」

  說話時,茶几上一大包蟹殼黃已經吃完,只剩一個椒鹽的。楊杏園是坐著,吳碧波是站著,不約而同的,兩個人都伸手來拿這個燒餅。楊杏園坐得近,就先拿到了。因笑道:「我倒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名人,真是枉為新聞記者。你既知道,我很願聞其詳,這個燒餅,我就算是報酬罷。」

  說時就站了起來,把這個燒餅塞在吳碧波手上。吳碧波也就接著,笑道:「這要加點作料做一篇稿子,投到上海各報上去登,准可以弄個塊兒八毛的稿費,還不止一個燒餅吃著的價值呢。」

  說著,用兩個指頭鉗了燒餅吃著。楊杏園讓他將燒餅吃完,笑道:「不管酬金多少,你既然無法退還,當然要給我們新聞了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實在我說得高興,你就不行賄賂,我也是要說的,你又何必多送一個燒餅給我吃呢!我這就告訴你罷。這個甄廚子,他向來是在大華銀行包廚的。行裡有上百行員,都是由他開上等伙食。他們可放著正餐飯不吃,每人又湊出十塊錢,另辦伙食吃。他們總裁的伙食,每席是十二塊錢。總裁一高興,也許不要現成的,另外開了菜單子去辦。你想,要辦的不必辦,卻又來辦菜可以掙錢,這樣雙倍的進款,豈有不發財之理。而銀行裡的錢,都是現款,什麼時候要,什麼時候有,甚至於菜還沒辦,錢還可以先支。此外有些闊人,慕甄廚子之名,家裡辦酒,以得甄廚子辦的為有面子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先是鄭而重之的說,這甄廚子有趣,現在說了一大串,一點也不趣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先要不趣的,才有趣的,你慢慢聽呀。這甄廚子是不好聽,但是你見他本人,卻看不出來。上年有個林總裁,就任還沒有多久,一天,自己行裡辦公已畢,剛出門口,只見一輛光亮的大汽車,又快又穩,一點聲音沒有,便停在大門口。汽車門開了,走出一個大胖子,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,罩著玄呢嗶嘰馬褂,胸面前鈕扣上,掛著一串金錶鏈。頭上戴著厚呢帽子,臉上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,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。」

  吳碧波說時,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,當一根手杖拿著,走出客廳門去,一擺一擺的走進來。楊杏園笑道:「這為什麼?這就是那闊人走路嗎?」

  吳碧波且不答覆這個問題,依然搖搖擺擺的走著,笑道:「林總裁一見他這種情形,以為是什麼闊主顧到了,不免全副的精神望著他。那大胖子頂頭碰到了林總裁,先要躲閃來不及,只得取下帽子,對他微微一鞠躬。林總裁正想回禮時,恰好他的聽差,站在身邊,因搶上前一步,輕輕的說道:『這是甄廚子。』林總裁聽了這話,立時把笑容收起,板著面孔,只望了他一望。到了次日,林總裁到行裡來了,就和李副總裁說:『這還了得,我們行裡的廚子,都要坐汽車跑來跑去,我們這應該坐什麼車子呢?』這位李副總裁,名聲不如林總裁,家私比他就大的多,很見過一些奢華的場面。因道:『那有什麼法子呢?他有錢,他自然可以坐汽車。』林總裁道:『雖然這樣說,他究竟是我們行裡一個廚子。外面人看見他這樣舉止闊綽,豈不要疑心我們奢侈無度嗎?』副總裁覺得他這話有理,就不好怎樣再駁他,只笑一笑。這話被甄廚子聽見了,嚇得有半個月不敢坐汽車。這些行員,知道他得罪了總裁,故意和他找岔。甄廚子怕火上加油,把事真弄僵了,因此對於各項伙食,一例加厚,就是極普通的飯,間個三餐兩餐的,就有紅燒魚翅或烤肥鴨。有一次我去找朋友,還擾了他一餐哩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聽說銀行界裡的人,喜歡在觀音寺吃福興居。捧甄廚子倒沒有聽見過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也不見大家喜歡吃福興居。不過有一批小行員,專在那裡聚會,聚會之後,貪一個逛窯子聽戲都方便。好比傳說教育部的人喜歡到穆桂英家去,其實也只有一小班人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仿佛聽見說,有一家穆桂英牛肉莊,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怎麼著,穆桂英這個地方,你都沒有去過?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,算白待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聽這個招牌的名字,好象居停是異性,而且很漂亮。」

  何劍塵也笑道:「漂亮極了,現在雖然有幾家新開的商店,用女店員來招待,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。不能象穆小姐那樣弱不勝衣,幽嫻貞靜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不用往下說,我全明白了。她那家館子所以膾炙人口,原因就在於此,未必菜好吃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那可有些冤枉了,她那裡的菜,都是家傳秘訣,穆小姐按著食譜,分別弄出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穆小姐認得字嗎?」

  何劍塵道:「怎樣不認得字,還當小學教員呢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此教育部部員所以光顧之由來乎?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。這樣說來,那館子裡,一定陳設得很雅致的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可不是!就是一層,地方小一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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