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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 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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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在避風之處,找了一個茶座,和何太太一同坐下。冰場上的溜冰男女,依然可以看見。再看和那穿黑絨衣服同來的女子,都與那矮人點頭。楊杏園笑道:「看這矮子不出,倒是一個交際家啦。」 何劍塵道:「那幾個女子都很願意交朋友的,你願認識她們嗎?我可以請那矮子介紹,我想他也一定樂於介紹的。你答應請我,我可以替你辦到。」 楊杏園道:「笑話,我為什麼要認識她?她不是交際女明星,我沒有理由要認識她。她若是交際女明星,我認識她,我也要自慚形穢。」 何劍塵見他這樣說,也不再提。可是楊杏園看那幾個女人衣袂飄搖,腰肢婀娜,在冰上種種的姿勢,真有古人所說羅襪淩波之概。至於那個穿黑衣服的,又是雲鬟霧鬢,愈見風流,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。後來溜冰快要完了,那矮子也走上岸來。他一到漪瀾堂,看見何劍塵,早是取下帽子彎腰一鞠躬。楊杏園看他鞠躬那種度數,幾乎成了個弧形,就逆料他是日本人。何劍塵和他招呼之後,從中一介紹,果然不錯,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員,名叫板井大郎,和何劍塵有同學之誼,乃是至友。 何劍塵讓他一同坐下,請他喝茶吃點心,因對他道:「你會溜冰,我倒不知道,本事很好。」 板井道:「自從到貴國來,不很溜冰,現在很生疏了。」 說到這裡,何劍塵望了一望太太,嘰哩咕嚕,和板井說了一遍日本語。板井一面點頭,一面笑著答應。楊杏園是一句日本話也不懂的,看他兩人說了許久的話,都含著一點笑容,而且板井不住的對楊杏園望著,看那意思,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幾個女子。只苦於不知道他們意思何在,也就沒法子過問了。冬日天短,不多大一會兒,便已天黑,就各自回家。過了幾天,楊杏園把這回看溜冰的事,也就置之腦後了。 這天正是陽曆十二月三十一日,明天是新年,有三天的假期。在報館裡,何劍塵問道:「明天你哪裡去玩?」 楊杏園道:「沒有定,大概是聽戲吧!我是個孤獨者,叫我一個人到哪裡去玩呢?」 何劍塵笑道:「我有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帶你去玩。而且也是你極願意去的地方。」 楊杏園道:「我極願意去的地方,什麼地方呢?據我自己想,沒有這樣的地方了。」 何劍塵道:「暫時不必宣佈,讓你到了那個地方才讓你知道,那才有趣味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不說明,我不去。我知道你帶我到一種什麼地方去呢?」 何劍塵道:「我能去的地方,你總也能去。難道我還害你不成?」 楊杏園道:「你何妨先告訴我呢?」 何劍塵道:「告訴你就沒有趣味了。你不是明天要聽戲嗎?我請你。聽了戲之後,我們一路去吃烤鴨。吃過烤鴨,然後從從容容到這地方去玩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何必這樣客氣,大大的請我?」 何劍塵道:「我不是請你,另外請了一個客,不過請你陪客罷了。」 楊杏園聽他所說,全是疑陣,好生奇怪。但是如此,卻引動了他的好奇心,也就答應和他一路去。 到了次日,依著何劍塵的約,到他家裡去相會。大門口卻早有一輛汽車,停在那裡。走到客廳裡,只見前次會的那個日本人板井大郎,已經先在那裡。他這才明白,何劍塵所請的客,就是這個日本人。何劍塵道:「我們等你好久了,走罷,時候不早了。」 於是三人一同出來,坐了門口停的汽車,一路到華樂園看戲之後,就到鮮魚口一家烤鴨店去吃晚飯,走上樓,便在一間雅座裡坐了。板井笑道:「到北京來了這久,樣樣都試過了,只有這烤鴨子店,還沒有到過,今天還是初次呢。」 楊杏園道:「一個吃羊肉,一個吃烤鴨,這是非常的吃法。外國人到敝國來,那是值得研究的。」 說時,進來一個穿半截長衫的矮胖夥計,肩膀上搭著一條手巾,操著山東口音對板井問道:「您就是三位?拿一隻鴨子來看看?」 板井摸不著頭腦,不知怎樣回答。何劍塵道:「你拿一隻來看看罷,倒是不必要挺大的,我們還要吃一點別的東西呢。」 那夥計答應去了。板井正耍問,拿一隻鴨子來看作什麼?要審查審查,鴨子身上是否有毒嗎?中國人對於衛生是不很講究的,何以對於吃烤鴨卻格外考究呢?不一會兒工夫,只見那夥計老遠提著一塊雪白的東西前來。及至他進屋,方才看清楚,原來是一隻鉗了毛的死鴨,最奇怪的,鴨子身上的毛雖沒有了,那一層皮,卻絲毫沒有損傷,光滑如油。板井看著,倒是有些趣味。那夥計手上有一隻鉤,鉤著鴨嘴,他便提得高高的給三人看。何劍塵看了一看,說道:「就是它罷。多少錢?」 夥計道:「這個是兩塊四。」 何劍塵點了一點頭,夥計就拿著去了。板井笑著問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 何劍塵笑道:「這是一個規矩,吃烤鴨子,主顧是有審查權利的。其實主顧倒不一定要審查,不過他們有這樣一個例子,必經客人看了答應以後才去做出來。猶如貴公司訂合同,必經兩方簽字一道手續一般。」 板井笑道:「要館於裡適用這個例子,吃魚要拿魚出來看,吃雞要拿雞出來看,這不太麻煩嗎?」 何劍塵笑道:「板井先生將來要作中國遊記,少不得對吃烤鴨子大記一筆。這件事,我還有幾句貢獻給你。論起吃烤鴨子,是老便宜坊最出名,他那裡是一所兩進的樓房,當我們主顧落座之後,夥計照例問是否吃鴨子?拿一隻來看看?若是主顧答應是,夥計站在後面,向前面櫃房極力的叫著說,拿鴨子呀!在這『拿鴨子呀!』四個字之中,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筆交易之意。」 板井哈哈大笑道:「何先生有小說家的手筆,形容得出。」 楊杏園道:「這卻是真事,並非形容過甚。剛才這裡的夥計也叫過,不過不是那樣大叫罷了。」 說時,何劍主又開了一張菜單交給夥計,讓他在烤鴨以外,又添幾樣菜。過了一會,只見夥計端上兩隻碟子來,一碟子盛著醬,一碟子盛著青白分明,齊齊整整的生蔥段子。板井想道,這也算兩樣菜嗎?怎樣吃法呢?接上,另外一個夥計,用一隻木托盆,托著一隻完全的烤鴨,放在屋外的桌子上。板井在屋子裡向外望,見那鴨子,瓦自熱氣騰騰的。隨後又來了一個夥計,同先前送鴨子的那個人,各自拿著一把刀,將那鴨子身上的肉,一片一片的割下來,放在碟子裡,放滿了一碟子,然後才送進來。板井這才明白原來是當面割下,表示整個兒的鴨子,都已送來了之意。他就笑著對何劍塵道:「這實在是有意思的吃法,以後我真要把吃法記下來,告訴敝國的人了。」 三個人將一隻鴨子還沒有吃完,別的東西,就不能再吃了。楊杏園對何劍塵道:「你不是說,我們一塊出去玩嗎?上哪裡去?」 何劍塵道:「自然不能失信。」 於是又對板井說了幾句日本話,板井笑著點點頭。三個人出了飯館,坐上汽車,進了前門,直向東城而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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