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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 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(2)


  可是一看這附近,並沒有停著人力車,楊杏園聽她那口氣,分明是怕,便一步一步的在後面送著。送到大街,正好是電車到了,送著她上了電車。電車上人多,史科蓮不便問他是到哪裡去。電車到了站,一同下車,史科蓮道:「你這一送我,回去要趕不上晚飯了。這南頭有一家小江蘇館子,我請你吃點心再走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哪有要你請的道理?當然是我作東。」

  於是二人又在那館子裡吃了晚飯,這時天更黑了。楊杏園笑道:「我這人情要做到底,還是送到貴校罷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路不多了,我雇車回去,不怕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十成之八九的路程,我都送了,在乎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?」

  依舊是一面說話,一面慢慢走。就是這樣著,已經走到史科蓮的學校這條胡同裡來,史科蓮也就無須推辭了,就讓他一直送到學校門口。

  楊杏園望著所送的人,進了學校門,這才回家。一進房門,看見電燈依然亮著,那件毛繩坎肩透開了,鋪在桌上。上面有一張白紙,寫著十幾個杯口大的字,乃是:「此物新制,且帶脂粉香,決非購自市上者。老何好事,不能不認此為一重公案矣。其有以語我來。」

  這下面又有幾個瘦小的字,乃是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」

  最後署著「劍蓮」兩個字。這正是何劍塵夫婦的筆跡,便知道他兩人來了。一會兒聽差也進來說,是何先生何太太來了,請楊先生明天去吃午飯。說時,他又送上一張條子,接過來一看,上面寫著:「客有自南方來者,攜來安徽冬筍,南京板鴨,鎮江肴肉,皆雋品也。愚等不敢獨有,願分子一杯羹。明午無事,至舍共享此物,如何?」

  旁邊又批道:「條由尊紀另呈,示秘密也。友朋中老饕甚多,大事宣傳,則我危矣。」

  楊杏園看了,也不覺好笑,心想倒是他二人,是一對美滿的姻緣,吃吃喝喝逛逛,我卻十年人海,還是一個孤獨者。

  到了次日上午,他果然到何劍塵家去。何太太穿著輕便的青緞駝絨袍子,兩隻手插在衣袋裡,靠著廊柱曬太陽。一個奶媽,抱著白胖的小孩,在她面前引笑。她看見楊杏園,笑道:「果然來了。我們還沒有催請啦。」

  楊杏園笑而不答,一直走進何劍塵的書房,便歎了一口氣。何劍塵正在作文稿呢,放筆而起,笑道:「進門一聲長歎,必有所謂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還是女子好。世界上一切的男子,都是女子的奴隸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怎麼突然提出這一句話來了,有觸而發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說了這話,你夫人一定不答應我的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你所說的是世界上的女子,她一個人出來打什麼抱不平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正看見你夫人享受清福,才有此歎啦。你瞧,你現在屋子裡嘔心滴血,做那苦工。你夫人淡裝輕服,閑著沒事,看奶媽帶少爺。是多麼自在?我想天下的動物,只要是陰性的,就有哺乳子女的義務,不然,乳何以長在母親的身上?現在一般貴族式的太太,把男子作工得來的錢,儘量的花,不但一點兒事不做,連自己本分應當盡的職務,乳孩子這一類,她也不管。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筆錢,去請了人來,代領這項職務。也不必談男女平等。這樣一來,女子實在太受優待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我未嘗不知道這個道理。可是男子到了那個時候,不能不這樣辦。每月花錢也有限,若是不辦,她一帶孩子煩膩了,就不嘮叨我們,對孩子一罵二打,我們心裡也不安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然不然,天下作母親的,都應該請奶媽替她帶孩子,自己享福,請問誰又來作奶媽呢?」

  何劍生道:「發空議論,誰都會喲。到了有了太太,有了孩子,自然會走上請奶媽的一條路。」

  他二人正在這裡談論,何太太隔著窗戶說道:「好哇,你們討論起我來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正在替你辯護呢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你不用替我辯護。我問楊先生一句話,婦女出外找職業好呢,還是帶孩子好呢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也要問一句,設若天下的婦女,和男子一樣,都找職業,不帶孩子,孩子該歸誰帶?」

  何太太被楊杏園反問得沒有話說了。笑道:「我不過說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,並不是天下婦女都不要帶孩子呀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得了得了。這種無聊的討論,不要說了。你不是說吃了午飯,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會嗎?快些催老媽子預備飯罷。」

  何太太這才走了。何劍塵笑道:「的確的,應該你出來打一個抱不平。你看她小孩子不帶罷了,還是要趕熱鬧花錢去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前言戲之耳,其然豈其然乎?你的太太,究竟就不錯,她到你這裡來了,把一切的繁華習氣,完全去掉,頭一件就不容易。現在字也認識了,相當的女工,也會做了,那是旁人辦不到的。至於持家,不很大在行,這也難怪。一來她從前沒有習過這個。和你結婚以後,又是一個小家庭,沒有一個有家務的經驗人來引導她,她自然是不會了。至於偶然出去聽戲逛公園,花錢有限,那不算短處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我現在新發明了一個結婚的定論了。要主持家務,是舊式的女子好。要我們精神上得到安慰,是新式的女子好。若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子,既有新知識,又能耐勞處理家務。那末,一出門,不致為孤獨者,回家來,又不至於一團糟,那就是十足美滿的婚姻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不但是你的主張,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張。這其間還有一個必備的條件,女子須要性格溫和,不能解放過度,你不見徵婚廣告裡,都提到這一層嗎?」

  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著道:「這樣說,不是求婚,是收買奴隸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何太太還沒走嗎?幸而沒有罵你。不然,這南京板鴨,安徽冬筍,我都絕望了。」

  何太太進來,笑道:「不要說了,就去吃飯罷。吃了飯,我們一塊兒去看溜冰。」

  楊杏園跟著她到正屋子裡來,果然擺著有所說的那幾樣菜。楊杏園吃著飯笑道:「南邊風味,必定要南邊廚子做才對勁。你看這肴肉,切著橢圓形的片子,上面加著頭髮似的薑絲,不必吃,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。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不要誇獎了,少說幾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隸,就得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別人夫婦間的事,我不能管。若論到你二位,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真抱愧,我許了和你做一個月老回禮的,偏是這位梨雲女士,黃土隴中,女兒命薄。而冬青女士,又是酋紗窗下,學士無緣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也不見得就是無緣,我們何不寫一封信給李老太太,問她一問。就是不答應,大家不見面,也沒有什麼難為情。』啊劍塵拿著筷子頭,對何太太點了幾點,笑道:「你真是一個傻子。杏園和李女士這樣濃厚的感情,果然可以結秦晉之好,還用得著人作媒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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