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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回 同謝解囊人還勞白髮 笑看同命鳥惋惜青春(3)


  楊杏園一看桌上那盆楊妃帶醉的菊花,電燈光一照,白中透出淺紅,越發好看。菊花旁邊,擺著一盆大紅秋海棠,兩相陪襯起來,覺得菊花真非凡豔。在好花盆底下,放了一冊仿宋本的唐詩,湊趣得很。便叫聽差道:「這附近有好酒賣沒有?」

  聽差道:「您又喝不了多少,買去作什麼?富二爺那裡有大瓶子的白蘭地,給您倒一杯子,夠喝的了。」

  楊杏園一皺眉頭道:「俗俗!二爺那裡有瓶果子露,前天我喝了半杯,很好,你看還有沒有?」

  聽差聽了,將提盒帶著走了。一會兒拿了一個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來,另外一雙牙箸,一個無花仿玉的白磁杯子,全放在桌上。楊杏園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標紙,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,還沒有開封呢。楊杏園先就有三分中意,笑問聽差道:「這都是你辦的嗎?」

  聽差道:「不是。剛才到二爺那裡要酒,他看我手上拿著提盒子,就連嚷明白了,在書格子裡拿下這瓶酒來,又叫我拿這一副杯著。」

  說著笑了一笑。又道:「他說,楊先生若是做了詩,給他瞧瞧。」

  楊杏園就中了魔似的,搖頭擺腦的笑道:「好好,孺子可教。」

  一高興在身上掏了一塊錢賞給聽差。聽差得這一筆意外財喜,笑著道謝去了。

  楊杏園將桌上收拾得清楚了,將瓶子打開了,斟上一杯酒,端起來先抿了一口,味是鮮甜的,竟不十分厲害。於是坐下來,一面讀詩,一面喝酒。自己本來吃了個八成飽,因為一高興,就想點酒喝,所以這樣鬧起來。不料菜既好吃,酒又適口,吃得滑了嘴,只管喝下去。慢慢的喝了半個鐘頭,那一小瓶酒,竟去了三分之一。他本來沒有酒量,這葡萄酒喝在嘴裡不怎麼樣,到了肚裡去,一樣的翻騰起來,因此就有些醉意。不會喝酒的人,是不會大醉的,自己心裡明白,就不敢喝了。不過人是很高興的,一想今天的事情,不能不記之以詩。想到這裡,在抽屜裡抽出一張玉版箋,面前現成的筆硯,將筆蘸得墨飽,便寫道:「制出魚羹帶粉香,玉人……」

  寫到這裡,連忙將筆塗了。又寫道:「一宵沉醉美人家,」

  寫了這七個字,又把筆深深的塗了。自己想道:「我今天下筆,怎樣如此的放肆,不要做罷。」

  把筆放下,將那張玉版箋,搓成了一個紙團,扔在字紙簍裡。聽差見他在寫字,知道已不喝酒了,就給他泡上一壺濃茶,把碗著全收了去。楊杏園也覺得口極其渴,而且心裡也有些慌亂似的,便攝了一把檀香末,放在鋼爐裡燃著,自己斟了一杯茶,躺在外面屋子裡沙發椅上,慢慢的喝著茶醒酒。閑看電燈底下,那四五盆菊花,瘦影亭亭,淡秀入畫。不由得想到「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」的兩句詞。心想今晚詩情纖豔得很,何不填一闋詞試試。對窗子外面一看,只見月華如洗,院子裡那棵樹被風吹著,光杆兒只在空中搖撼,略一思索,已有了兩句,按著格式,恰可以填一闋《臨江仙》。馬上坐到書桌上,提起筆來,將想成的句子,先寫好了。自己沉吟了一會,又接上三句。因是眼面前的事,即景生情,寫來並不費力,不多一會兒,已經填好一闋詞。思路一活,意思上生意思,又填了一闋。填到第三闋,只寫了兩句,覺得不是章法,左想右思,總接不下去,只得算了。而且酒沒有醒得好,人也實在要睡,丟了筆墨,自去睡了。

  次日早上起來,因為記起一樁事,便出去了。他出去不久的時候,李冬青因為來履約去看菊花,特意來約他定個時候,聽差沒有留心楊杏園出去,一直引李冬青到後進屋子裡來。一看一連三間屋內,寂焉無人。聽差便道:「楊先生大概出去了,一會兒就回來的。李小姐,您坐一會兒罷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坐了,我留一個字條兒罷。」

  說著,坐到楊杏園撰稿子的位子上,拿起筆,還沒有打開墨盒,只見一本唐詩底下,露出半張字紙。紙上有「門外即天涯」

  五個字射入眼簾,便抽出來一看,原來是兩闋詞,詞前面序了幾句,說道:「對花小酌,不覺做醺,觸景生情,偶填《臨江仙》數闋,然未盡我意也。」

  那詞是:

  瑟瑟西風簾幕冷,庭槐噤了啼鴉。小窗明月玉鉤斜,閑吟浮綠蟻,微笑對黃花。
  自爇沉檀消薄醉,拋書雙手頻叉。今宵夜課較寒些,更闌休索夢,門外即天涯。

  李冬青將詞看了一遍,把寫字條的事都忘了,念了幾遍,點點頭,心裡想道:「確是意猶未盡。」

  再看第二闋,依舊是麻韻。那詞是:

  白紵歌殘秋意亂。誰憐憔悴京華,知音一個轉推她,江南紅豆子,同裡女兒家。
  盡有啼痕餘舊恨,淒涼江上琵琶,紅牆不是白雲遮,莫如思婦淚,化作斷腸花。

  李冬青看了上闋,臉上紅色一變,心裡尚還有幾分同情,看到下半闋,顏色勃然一變,心想這未免擬於不倫,這若是被他這裡幾位公子哥兒看見,豈不是笑話?而且無病而呻,很犯不著。這詞下面,還有三句,依舊是麻韻。那詞是:

  眉樣初成天際月,秋容淡秀如花,忽然高髻挽雙丫。

  這以下便沒有了。李冬青想道:「這個字下面,分明有驚喜初見之意,這是誰呢?這樣說來,第二闋詞,竟與我毫不相干,我何必多什麼心?」

  想著又把詞從頭念了下來,念到那「江南紅豆子,同裡女兒家」

  十個字,顛倒著念了幾遍,究竟按捺不下,便打開抽屜,將這張稿子放進去了。然後找了一張紙,寫道:「午間無事,如約赴中央公園看菊花。一時至二時,在春明館會晤可也。」

  紙後面注了一個「青」字,把它來壓在那本唐詩底下,便對聽差道:「楊先生回來了,你告訴他桌上有張字條,他就知道了。」

  說畢,她自走去。

  一個鐘頭以後,楊杏園回來了。雖然看見書下半張字紙,以為是昨晚自己填的詞,也就沒有留意。等聽差說了,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,楊杏園看了一遍,便把這字條,放在一個小信件匣子裡。再一看填的那兩闋詞,卻不看見了。心想奇怪,明明壓在書下面,何以不看見了?這一定是她看見,帶了去了,但是措詞不恭,自己也是知道的,她就是看見了,也未必偷拿去吧?大概是富家兄弟,拿了看去了,也未可知,不過剛才從前面進來,他兄弟三個,都沒有回家,這一猜又不對了,好在這也不是大問題,猜不著也就算了。

  吃過午飯,快要出去了,因為找手絹,打開抽屜來。只見那張稿子,擺在浮面。「江南紅豆子,同裡女兒家」十個字,卻被墨塗了。楊杏園扶著抽屜,呆立了一會,然後點點頭。把那張稿子索性撕成了紙條,扔在字紙簍裡,看一看手錶,正指十二點三刻,算一算,由家裡坐車到中央公園,大概是一刻鐘的工夫,馬上坐車出去,到中央公園裡面,正是一點鐘了。因此馬上就到中央公園來,買票進了門,順著大路,慢慢走去。心裡划算到春明館泡一壺茶來等著,低著頭在柏樹林裡,數著腳步,一步一步的走。忽然面前有人笑了聲,說道:「巧得很。」

  楊杏園抬頭看時,李冬青從回廊下穿了過來,楊杏園也笑道:「這真算能守時刻的了,雖外國人也無過之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句話有些不合邏輯,外國人就能替守時刻的人作代表嗎?這『外國人』三字,自然是指歐美人而言,但照字面上論,決計不能這樣說,馬來人是外國人,黑人也是外國人,」

  楊杏園不等她說完,笑道:「是我宣告失敗,雖然失敗,我很為榮幸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又不是和國手下棋,何以雖敗猶榮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何妨作如是觀?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可謂善頌善禱了。但是當面恭維人的人,背後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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