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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回 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 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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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太太正在這裡仔細盤問這位嬌婿,不料黎殿選卻會在這個時候回來。她心裡一想:「你莫不是成心來撞破這樁事的?哼,你太不給我面子了,我豈能怕你?」 這樣一設想,馬上把面孔放得格外莊重起來。便對餘夢霞道:「這就是我們老爺。」 余夢霞看見黎殿選進來,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,趕快就站了起來。微微拱手,微微彎腰,眼睛可望著黎太太,就是問「這是誰」的意思。等到黎太太一說是我們老爺,余夢霞早搶上前一步,要行大禮,黎殿選要想攙扶也來不及,只得由他。黎太太趁著這個當兒,告訴了黎殿選,說這就是那位余先生,是我派人請他過來談談的。黎殿選見人家行下大禮,沒有向人家發脾氣的理,呆呆站在客廳中間,不知怎樣是好?余夢霞把頭磕完,爬了起來,又給黎殿選深深地作了一個揖。黎太太見黎殿選始終未見笑容,也搶上前一步讓餘夢霞坐下。 余夢霞看黎殿選這個樣子,凜然不可犯,就猜今天此來,大概是岳母私召,並沒有通過岳丈。不然,何以兩下並不接頭?而且岳母雖然千肯萬肯,岳丈只怕還沒有答應,設若這個時候,他發作我幾句,我卻何以為情?走是走不得,坐又坐不住,背上一陣陣熱氣直透頂心,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,有豆子那麼大小,從背上冒出來,裡衣都濕得沾著肉了。黎殿選撅著鬍子,眼珠直望著餘夢霞,突然開口問道:「你就是作那部《翠蘭痕》的餘夢霞?」 余夢霞萬不料黎殿選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叫他答覆,而他這句問話,顯然表示著不滿意,倘然一口承認了,未免覺得自己態度強硬,毫不讓步。不承認吧?又沒有這個道理。只得站起來,笑著答應道:「是的,那不過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,實在不值一顧。」 黎殿選道:「我向來是不看這些吟風弄月的稗官小說,不過我常聽見人說,這部書簧鼓青年少……」 下面一個女字,剛要出口,黎殿選突然止住,便一面連續著說少少少,一面想下文,然後才改口道:「少年人何項文章不可作?一定要作小說。就是作小說,也不應當說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。」 餘夢霞被他劈頭劈腦的說了一遍,似有理,似無理,也不好怎樣辯駁。黎太太雖然是個翰林夫人,她肚子裡的經典,不過二度梅,孟姜女,珍珠塔之類。黎殿選批評的話,她不十分瞭解,也不好插嘴。可是揣想口氣,對於婚事,大概是要拒絕的。心想事已至此,老頭子決對我不滿意的。一不作,二不休,索性當面將女兒許配給姓餘的。拼了一場吵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便笑道:「你們今日翁婿見面就談起文章來,過日再說。」 說著,回頭對餘夢霞道:「趁這會子老爺在當面,我們就此一言為定,認為親戚罷。以後過來,也方便許多。」 餘夢霞正在為難,又不料黎太太會有這一著,真是喜出望外,趕緊站起來,彎腰答道:「那是高攀了。」 黎太太以為他又要磕頭,走上前一把按住,說道:「不必多禮,剛才拜過就成了。」 黎殿選對於這婚事,本來沒有十分願意,現在太太當面鑼對面鼓的鬧起來,極不高興。生米煮成熟飯,又不能反對。一揚脖子走了。他走到屋外面,看見黎昔鳳還剛剛掀上房的門簾子,由外面進去,這樣看來,分明剛才她依舊站在客廳外面,成了書上鑽隙相窺的那句話。這天衙門也懶得上了,走進書房,和衣就在一張軟榻上睡了。依著本性,原要和太太吵一頓。回頭一想,和太太吵嘴,沒有一回佔便宜的,犯不著如此,只有一法,守堅壁清野之策,老不表示出來,你總不能將女兒嫁出去。 誰知自這天起,餘夢霞已經以黎家女婿自居。而黎家這些僕役,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爺。裡外一宣傳,親戚朋友都知道了。還有些人說:「黎小姐是自由結婚。」 黎殿選最怕這個名聲,不過他這樣的人家,自由結婚既所不許,退婚又是決不肯做的事。他於無可奈何之中,想出一個笨法,和他太太提出條件來。他說:「婚事已經有你母女作主,我也沒奈何。可是男女二家不許在北京辦事,免得人家知道。這是第一條。」 黎太太算答應了。他又說:「昔鳳不守教訓,我不願她再在眼前。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妝,一齊送到旅館裡去,叫姓餘的即日帶她回江蘇。」 黎太太一聽說,就炸了,說道:「這是什麼辦法?」 黎殿選不等她說下文,便道:「你們不這樣辦,我也不能勉強。我即日收束行李,遠走高飛,讓你們鬧去。」 說畢,板著面孔,撅著鬍子坐在一邊,兩隻手交叉在胸前,眼睛要閉不閉的樣子,也不望著人,許久許久,不說一句說。這位黎昔鳳小姐,文學得她乃父的真傳,理學偏沒得父的真傳,很有些名士氣。乃翁出了這個難題,她母親不能交卷,她卻視為平常得很。黎太太正在考慮黎殿選這第二個條件時,黎昔鳳便由房裡走了出來,對她母親說道:「父親的意思,既然這樣決定了,就都由父親作主,不要再讓他老人家生氣。」 黎殿選聽了,一句話沒有,只有那頭似搖非搖,似擺非擺的,表示他氣極了的樣子。黎太太看見老頭子這個樣子,倒有些不過意,怕他鬱了一口氣。就對昔鳳道:「這是你父親氣頭上一句話,哪裡當真這樣,讓我來好好和他商量。況且……」 黎殿選猛然站起身來,將大衫袖一甩,說道:「沒有什麼商量,就是這樣辦。」 說畢,背著兩隻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,一步也不停。黎太太知道黎殿選意思已決,真怕把老頭子通走,那可不是玩的,只得連夜和女兒收拾行裝。黎殿選次日又繼續了一天的假,非眼看女兒出大門不可。 那邊餘夢霞早得了信,一年以來,形諸夢寐的美人,馬上就要到手,也就樂得無話可以形容。到了下午,黎昔鳳坐著汽車,便一直到餘夢霞的惠民飯店裡來。所有箱篋行李,也是一陣風似的,陸陸續續搬到。恍如《聊齋志異》上說的故事,美人財產,一塊兒從天而降。 餘夢霞含著笑容,在屋子裡站一會,又跑到外面站一會,手足不知所措。同黎昔鳳來的,並沒有別人,只有一個心腹女僕李媽。她下汽車之後,由茶房引進去,餘夢霞接上前來,李媽先叫了一聲姑少爺。黎昔鳳笑了一笑,卻只低著頭。餘夢霞早就想了一篇話,預備見面說的,這時可全忘了。只說道:「請到裡面,請到裡面。」 到了屋裡,黎昔鳳先在床上挨住帳子坐著,雖然大家是見過好幾次面的了,但總是有些害臊。餘夢霞也是沒甚可說的,站了一會,和李媽說了幾句閒話,就搭訕著走出去指點搬嫁妝。東西搬完了,在屋子裡坐了一會,又借著別的事情出去了。李媽看這樣子,大概因為本人在這裡,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談心,便對黎昔鳳告辭要走。黎昔鳳一把拉住,說道:「你不要走,陪我坐會兒,我心慌得很呢。」 李媽道:「我暫且回去,回太太一個信,說不定晚上再和太太過來。就是明天小姐動身,我還送上車呢。」 黎昔鳳見她這樣說了,只得讓她回去。余夢霞趁著這個機會,才進房去,陪伴新人。黎昔鳳見他進房,不由得秋波微漾,粉頸低垂,杏臉生春,嬌紅欲滴。餘夢霞到了此時,想起由接到了黎昔鳳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,實在費了不少心機。今日如願以償,也可見得雖曰天定,豈非人事乎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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