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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回 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 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(4)


  黎昔鳳聽了她母親的話,知道是為她解圍的,答應了一聲,趕快走過去了。黎殿選因為太太是護著小姐的,果然要責小姐,太太一定是不同意,反而掃了威信,一聲不言語,自走了。這裡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選交涉的經過,一頭一尾告訴了黎昔鳳。黎昔鳳坐在桌子邊,借著照鏡子理鬢髮,含著笑容,靜靜的聽著。黎太太道:「我雖然看見了他的相片,究竟還沒有看見他的人。你寫一封信,叫他明天過來先見見我。」

  黎昔鳳望著鏡子道:「現在,人家怎樣好來見媽呢?」

  黎太太道:「親戚已經算結成了。遲見早見,要什麼緊?若說還沒有決定,你們為什麼也見過幾回面了。我娘是見不得,你倒見得?」

  黎昔鳳道:「這不是蠻理?就說來,人家怎樣稱呼?」

  黎太太道:「將來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,他先叫我一聲伯母,還不成嗎?」

  黎昔鳳先是不肯寫信,經黎太太再三的說,她只好寫了一封信給餘夢霞,約他當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,信上不能寫得那樣明隙,只說家嚴家慈請過來談一談。

  餘夢霞住在旅館裡,正是弄得進退狼狽,每日照例做一封駢散兼用的情書,寄給黎昔鳳。這天在旅館的百葉窗下,正在那裡起信稿,寫了半頁信紙。上面說:

  昔鳳女士惠鑒:

  南園一別,修又三日。相思如月,夜減清暉。晚來孤燈一盞,苦茗半甌,旅社清淒,中愁如夢。倚枕槌床,凝思搔鬢,嗟我懷人,曷其有極?而乃滿天風雨,落木蕭蕭。


  越寫越高興,把他做《翠蘭痕》的本事,剛剛使出幾分之幾,忽然黎昔鳳的信送到。據信上面說:已是有成功的希望。餘夢霞一想,她父親叫我去見他,莫不是要考我一考?我這個學問,我自己知道,是沒有根底的。要考我的古文詩詞,我或者不至交白卷。若是談經史,談考據,那就要我的好看。既而又一想,她父親是個翰林頭兒,我們這樣後生小子,還不是小巫見大巫。只談詞章,我們這浮豔淺薄的東西,恐怕就看不入眼。再說他也未必不談實在的學問,來考詞章。或者是考經史小學之類都沒有准呢。這樣一想,那封情書,也沒有心寫了。到了次日,他要表示誠懇,不肯依著黎昔鳳的知會,上午才去。清早起來,吃了一些點心,就打算走。

  他因為上海洋場才子油滑著名的,自己要裝出一個老成的人,綢衣服不敢穿,只穿灰布夾袍,黑布馬褂而去。到了黎宅,便將名刺投到門房,讓他進去回稟。門房看他那樣子,斯文一脈,似乎也是個體面人。據他心想,這或者是我們老爺的門生。老爺對於門生,向來是歡迎的,當然不能拒絕。便讓余夢霞在門房外站定,自己拿著名片,便到上房來。

  這時黎殿選,用過早點,正也打算上衙門。他看見門房拿了名片進來,要過來一看,連忙往地下一扔。手將桌子一拍,喝道:「好大膽的東西!他居然敢先來見我。替我叫警察來,把他抓了去。」

  黎昔鳳正在房裡和她母親梳頭,聽她父親喝聲,知道是餘夢霞來了。趕忙叫過女僕李媽,教她搶先一步到外院等著。就對聽差說,請那余先生過一個鐘頭再來。李媽是黎小姐一個親信,聽說,連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。這裡門房碰了一個大釘子,也不知道來人是哪一路角色,惹得老爺發這麼大氣,垂手並足,站在一邊,不敢作聲。黎殿選大喝一聲道:「你辦事越發轉去了,不問青紅皂白,你就當他是客。你趕快把這人給我趕出去。」

  門房答應了一聲,自退出來。路上碰到李媽,李媽問道:「你要出去轟那個客走嗎?」

  門房道:「我冤透了,挨了一頓罵,為什麼不轟他?」

  李媽笑道:「你知道那是誰?那是新姑爺呢。老爺和太太鬧彆扭,把新姑爺夾著裡面出氣,咱們為什麼得罪他呀?我已經打發他走了。回頭老爺上衙門,他還得來,你可別說什麼,引他進來見太太得了。」

  大凡聽差的,遇著老爺掌權,就怕老爺,遇著太太掌權,就怕太太。剛才李媽這一番話,分明是太太的暗示。大家都知道老爺怕太太說,太太的話,怎敢不遵辦。聽差的心理如此,所以餘夢霞第二次來了,門房就很客氣的,替他去回稟。黎太太因為是嬌客到了,也穿了一條裙子,然後請餘夢霞在客廳裡相見。這個時候,黎殿選已經上衙門去了,黎昔鳳要聽她母親和余夢霞說些什麼話,自己親自走到客廳的外邊,用手指頭沾了一點口水,將窗紙濕成了一個小窟窿,用一個眼睛在小窟窿裡張看。黎太太先到客廳裡,聽差隨後就把餘夢霞引進來了。

  餘夢霞看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,坐在太師椅上,一猜就是他岳母,走上前彎腰便是一揖。黎太太看見他作揖,彎身就扶。餘夢霞一想,難道他還疑我要行大禮嗎?不行大禮反不好,說不得了,只得跪了下去,磕了三個大板頭,磕頭之後,起來又作了三個揖。心裡可在為難。對黎太太稱什麼呢?稱為岳母,似乎冒昧些,稱為黎太太,又太疏遠了。心裡這樣划算,口裡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。黎太太看他雖然是一身布衣,卻是乾淨齊整。明知他三十多歲,看起來卻只二十來歲,心裡先有三分願意。再看餘夢霞恭恭敬敬,站在那裡,又正合她喜歡人家恭維的脾氣,連忙說道:「余先生請坐。」

  餘夢霞這時心裡靈活起來了,便一拱手說道:「伯母這樣稱呼,小侄不敢當。」

  說畢,才坐下。黎太太道:「余先生的學問很好,我是早已聽說了。」

  餘夢霞欠了一欠身子,說道:「不懂什麼。」

  黎太太道:「是哪天到京的?」

  餘夢霞道:「到京快一月了。」

  黎太太這時沒有話說了,停了一會,問道:「府上都好?」

  餘夢霞道:「都託福。」

  這兩句話說完,索性緘默起來。李媽在這個當兒,送上茶來。餘夢霞端著茶杯呷了一口,抽空找一個談話的題目,便笑對黎太太道:「小侄今天過來,很願見著黎老伯,請指教指教,可惜老伯公事忙,不容易見到。」

  黎太太道:「改日我總是要他見的。年紀大一些的人,多少是有些固執的,其實也沒有什麼。」

  黎昔鳳小姐在窗子外聽見,不由得著急起來。心想,人家很客氣的,說些冠冕話,你倒往這婚事問題上引著說,這個口氣,不是把我們家庭內幕,都告訴了人家嗎?

  黎昔鳳站的這個地方,背正對著進院子來的月亮門。正望得興濃時,聽見身後一聲咳嗽。那聲音極其硬朗,分明是個男子進來了。回頭一看,不是別人,正是他父親。她萬不料他父親出其不備的,這時卻會回來,又怕又羞,兩臉逼得通紅,眼皮兒低垂著,看見黎殿選的腳,一步一步走近。兩隻手扶著窗子,站著直發愣。黎殿選見他的小姐在窗戶眼裡張望,大概是偷看客廳的生客。這是女兒家故態,也不足為怪。忽然一見黎昔鳳顏色大變,兩隻白珠翠葉耳環,在衣領之間,搖搖不定,似乎她身體上都有些發顫。

  黎殿選心知有異,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麼程度。且先板住面孔,擺出嚴父的態度,為將來教訓的張本。最要緊的,便是打破這門葫蘆,客廳裡究竟來了什麼人,引起他小姐這樣的注意。這樣想著,他毫不猶豫,一直就到客廳裡來。一走進門,便看見一個中年人,由他太太相陪著,在那裡很客氣的談話,自己卻並不認得,也不免為之愕然,停步一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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