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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 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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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話來,不覺車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。西山迎面而起,越看越近。先是看見一排山,漸漸分出崗巒,漸漸看出山上的房屋,漸漸看出山上的樹木,山腳下一座西式樓房,半藏半露在樹影叢中,西山旅館,已經在望。 一會工夫,汽車過了一道幹河石橋,便停在旅館邊空場裡。這裡到也停了七八輛汽車,一路挨山腳排著。大家下得車來,就聞著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氣。靜悄悄的,聽得四周深草裡的蟲叫,頓覺耳目為之一新。走進旅館門口那個露臺下面來,只見茶座下,除了四五個中國人而外,全是西洋人。犄角上那張桌子,沏了一壺茶,圍坐著七個人,都是矮小個兒,穿著粗料的西裝,嘰哩咕嚕說個不歇。 楊杏園對華伯平道:「討厭得很,我們上那邊去坐罷。」 說著,他便在前走。露臺外面,是個敞廳,也擺了兩張桌子,又有幾個穿西裝的矮個兒圍著坐在那裡。華伯平知道楊杏園不願意,便說道:「我們既然來了,也不可以不逛逛山,先到山上去走走,回頭再來休息,好不好?」 楊杏園首先贊成,吳碧波也沒有持異議,三人就在那小花圃裡穿了過去,插上小路。這時,路邊下有個穿短衣服的人,在一邊跟著走,對華伯平道:「先上那一邊,看竹子,上碧摩崖。這一邊是……」 楊杏園知道是山腳下領路的,無非借此弄幾個小錢。便對他一擺手道:「這裡我們常來。」 他聽說,沒有希望,回轉身就走了。三個人順著腳步兒走,過了一道石橋,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。不到幾十步路,大家滿身是汗,吳碧波早站在一棵樹下,把長衫脫了下來。楊杏園華伯平二人,不約而同都脫下了長衫。華伯平笑道:「今天這太陽雖不十分厲害,你聽這滿山林的知了叫,正是當午,上起山來,可熱得受不了。回去罷。」 吳碧波一看,這山路漸漸上升,面前就有一個高坡,約有十來丈高。抬頭一看太陽正在樹頂上。笑著說道:「我剛才只走一個小山坡,就接二連三的喘氣,回去也好。」 說時,華伯平側耳一聽,說道:「這是什麼響?這仿佛像是下雨。」 吳碧波聽著也像,說道:「果然。」 楊杏園走著離開他們幾步,一隻手胳膊搭著長衫,一隻手撐著一棵樹,當著風站住。回過頭笑道:「這都不曉得,這是風吹著滿山的樹葉子響。可惜這裡沒有成林的大松樹,若是有,被風一吹,你還疑心在海裡呢。」 吳碧波道:「這風很好,我們就在這樹蔭底下坐坐。」 說著,一路走到樹蔭下來,大家在草上坐著。這時聽到叮噹叮噹一陣響聲,抬頭一看,不見什麼,只知道那是鈴聲。那鈴聲發生在半山腰裡,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處,卻從山坡樹叢裡鑽出幾頭驢子來。驢子前頭一人,戴著草帽,拿著鞭子,正繞著山道,在短樹裡鑽呢。華伯平道:「這是一幅好圖畫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是在城市裡住慣了的人,一見山林,無處不好。好像鄉下人進城,走在街上車馬往來,和見了龍王的寶庫一般,樣樣奇怪了。」 說話時,那幾頭驢子,已經走到身邊。每頭驢子,背著兩個大簍子,倒像是不輕,那趕驢子的人,在一邊走著。吳碧波隨便問道:「這驢子上是什麼?」 那人將第一個驢子往懷裡一帶,吆喝一聲,其餘的驢子,便都停住了。連忙笑著道:「杏兒。」 吳碧波道:「就是山裡的杏兒嗎?」 那人道:「是的,現摘的。」 吳碧波笑著對華伯平楊杏園道:「這種新鮮的山果,比城裡的那要好吃十倍。」 華伯平便笑著對那人道:「鄉下大哥,賣給我們幾個嘗嘗,行不行?」 那人聽見城裡先生,叫了他一聲大哥,歡喜得很。說道:「出在咱們山裡呢,不值什麼,還要買呀?」 說畢,就在第一個驢子背上解下一個附帶的筐,伸手進去,捧了一捧黃澄澄的杏兒出來,說道:「送您嘗嘗。」 華伯平連忙把草帽子翻過來接著。說道:「多謝。」 那人聽了一聲多謝,又捧了一捧來。華伯平見他這樣客氣,倒不好硬受人家的,掏了四個毛錢出來送給他。那趕驢子的,死也不肯要,說道:「就是賣,也不值這些錢呢。」 說畢,牽了驢子就走了。楊杏園是不大很吃瓜果的,一看這杏兒,有雞蛋大一個,不覺伸手在華伯平帽子裡拿了一個,在身上短衣袋裡,抽出手絹,將杏兒擦了一擦。在手上拿著,就覺有一點清香。咬了一口,甜美異常。一個吃完,不覺又要吃兩個,一連就吃了三個。華伯平吳碧波兩人更不必說,對著帽子吃了個不歇。三個人將杏兒吃完,吳碧波問楊杏園道:「如何?」 楊杏園道:「果然好吃,城裡果局子裡的,決沒有這種好味。」 華伯平道:「明天你回去,可以做他一篇文章,題目就是在西山大樹蔭下披風吃杏子記。」 楊杏園笑道:「好羅唆的題目。」 華伯平道:「不這樣羅唆,那就不時髦了。」 吳碧波道:「不要說了,太陽慢慢偏西了,我們下山去,好好歇歇罷。」 說著,他一面穿長衫,一面在前走。三個人一路走下山來,到了西山旅館,只見那些矮子,都已走了。便在階沿上揀了一副座位坐下。茶房過來,便問要吃什麼。華伯平對楊杏園道:「餓不餓?」 吳碧波楊杏園都說不餓。華伯平對茶房道:「來一份茶點罷。」 一會兒工夫,茶房捧了一壺紅茶,兩碟點心來。楊杏園只喝了半杯兌上牛乳的茶,吃了兩個點心,便躺在籐椅上,閑眺野景。 在這時,一輛大汽車開到門口敞地,一共走下來四個人,兩個西洋人,兩個穿西裝的中國婦人。一個婦人,有二十多歲,一個卻只十八九歲。這兩個人的衣服,都是薄紗的,袖口都在助下,露出兩條溜回的胳膊。領子是挖著大大一個窟窿,胸前背後,露著兩大塊肉。那二十多歲的婦人,肌色黃黃的,擦了一身的粉。手上拿著帽子,滿頭的燙髮,連耳朵額角,全遮住了,儼如一個鳥窠罩在頭上。那個年紀輕些的,一張長臉,皮膚倒是白些,卻又生了滿臉的雀斑,帽子底下,露出一個半月式的短髮。兩個人穿著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。一扭一扭的,晃著兩隻光胳膊走了進來。兩個西洋人緊緊後跟。 走到這露臺底下,那茶房立刻放出極和藹的笑臉,上前歡迎,輕輕的說了一句英文。那西洋人點了一點頭。幾個茶房,七手八腳,張羅座位,就讓這兩男兩女在楊杏園這一桌旁邊坐下。那兩個婦人的粉香,便一陣一陣,兀自撲了過來。那西洋人裡面,有個長子,便操著不規則的京話,問那婦人道:「汽水?冰其淩?喝汽水,好不好?」 那大些的婦人笑道:「喝一點兒汽水罷。」 長子西洋人道:「吃汽水?很好很好!」 說著,一指年紀輕的婦人問道:「你喝汽水,好不好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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