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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流盼屬新知似曾相識 聽歌懷故國無可奈何(3)
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並不要結交這樣一個女朋友,我為什麼要你替我吹牛?」

  張達詞笑道:「那小傢伙和你很有意思,你不要辜負人家。她背著你向我問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,我都告訴她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你簡直胡鬧!我為什麼和她們這些人往來?」

  張達詞道:「你不要瞧她不起,背起履歷來,也許比我們闊得多。」

  楊杏園雖然清白自許,但是男女之間,究竟是不接近的好。若是接近了,就是時諺所謂,難免兩性的吸引,這種吸引,是很神秘的,它要發生的時候,決計不是什麼階級上限制得住。楊杏園一想,她剛才給個什麼東西給我,好像紙團,我倒要看看。因此和張達詞沒有多談,他就走了。走到大門口時候,他本來就想在袋裡拿出紙團來一看,可是這門口不住的人來往,又忍住了。坐上車去,再拿出來看時,原來是一張局票,並沒有什麼。翻過背面,仿佛有些字跡,卻是鉛筆寫的,在街燈下,哪裡看得出來?

  這時車子經過西長安街,車子在平整的馬路上拉,又快又平適,天上的月亮,斜著照在路邊的槐樹林上,那樹影子,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,現出地上的月色,格外的白淨。路邊的垂柳,葉子已經全綠了,樹上好像很是濕潤,托著月色,似乎有點淡綠的清光。再一看樹林邊電杆上的電燈,也都映成清淡的顏色,不是那樣亮了。
  
  楊杏園剛才在藍橋飯店,耳目雜於聲色之中,綺羅之叢,快活雖然快活,總是昏昏沉沉的。現在到了這地方,淨蕩蕩的,不見一點富貴之象,一刹那間,簡直是一場夢。他由繁華冷淨之變幻,想到「色即是空」的一句話,由「色即是空」的一句話,又想到愛爾愛思姊妹兩人,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,何至於做這種賣人肉的生活?仔細想了一想,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?這樣看起來,大街上裘馬翩翩,招搖過市的老爺太太,裡面未嘗沒有……

  想到這裡,忽聽見後邊有兩輛車子追了上來,有兩個人在車上說話。有一句話送入耳朵,是「明天還去不去」?這話很像是熟人的聲音。楊杏園便聽他說些什麼,恰好那兩輛車子,緊緊的隨在後面,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。當時又有一個答道:「自然去,怎麼不去?頭一排的座位,我已經定了三個。」

  這個似乎笑道:「定了三個座,我有一席嗎?」

  那個道:「你要去呢,自然有你一席,你若不去,自然也有人填缺。」

  這個道:「很好,你另請高明罷了。明天有一個地方去,比你那兒好得多呢。」

  那個道:「什麼地方,說來聽聽。」

  這個似乎笑道:「明天下午,吳芝芬在西老家裡邀頭,約我湊一腳,你說有味嗎?」

  那個道:「你不要胡吹,他們遺老捧角,有你的份?」

  這個道:「實話,有倒有這一回事,雖沒有要我捧角,我卻打聽得實在。」

  那個說:「你怎樣知道?」

  這一個道:「西老是我們的同鄉,他的五少爺,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。昨天和幾個朋友在一處談戲,有人說芳芝仙的戲不好,他急得面紅耳熱,和人家吵。有人笑著說,你就只衛護著你的芳乾妹,不衛護你的吳乾妹,他說,怎樣不衛護?今天我還和老爺子商量著,後天替芝芬打牌呢?」

  楊杏園聽到這裡,不覺插嘴道:「呔!你們在這通衢大道,宣佈人家秘密,豈有此理?」

  那人大驚,月亮影下,仔細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吳碧波,別外一個,是吳碧波的同學,楊杏園也會過的。吳碧波笑道:「你這冒失鬼,突然一喊,我們倒嚇了一跳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們現在放著書不念,天天捧角嗎?」

  吳碧波道:「那也偶然罷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剛才我聽見你說周西老。我想起一樁事,華伯平來京了,他正要找這些人。請你明早到我那裡來一趟,我和你一路找他去。」

  吳碧波就答應了。說到這裡,車子到了分路的地方,各自走各人的。

  一會兒楊杏園到了家裡,第一要緊的事,就是要看那張局票寫的是些什麼,他等提水來沏茶的長班走了,然後又把房門掩上。這才把那張局票拿出來,再看背面鉛筆寫的字句,是:

  楊先生:
  
  我和你實在很熟,明天下午六點鐘,我在神州飯店九號候你。你下了衙門的時候,就請你順便來會我,好仔細談一談。
  
  此事要守秘密。


  楊杏園拿在手上看了幾遍,心裡想,我怎樣會和她認識?這話奇得很,無論如何,我沒有這樣的熟人。自己又把這張紙逐句推敲一番,忽然大悟,想道:「有了。這上面最要緊的地方,就是下衙門一句話,她以為我是一位大老爺,所以極力和我聯絡。其實我是一介寒儒,你上了張達詞的當了。我以為她寫字條給我,或者真有什麼可聽的話。原來如此,也就極平常的事情了,何必那樣做作呢?這張紙,別讓別人家看見了。不知道緣由的,一看見了又不要說是一段風流案嗎?」

  想到這裡,擦了一支火柴,把紙就燒了。

  到了次日,吳碧波果然來了。他問道:「華伯平這個日子,他到北京來做什麼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閑不清楚。他略略的說了幾句,是為民選省長這個問題來的,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,分頭接洽。要求這些大老,幫他一點忙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周西老,頑固得很,聽了這些什麼運動請願的事,沒有不頭痛的,找他做什麼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大概還有他個人的私事,那我們就不得其詳了。」

  兩個談了一會,便一路到旅館裡來會華伯平。華伯平買了一大疊日報,正在那裡看,並沒有出去,他首先使問楊杏園看的寓所怎樣了。楊杏園因藍橋飯店昨晚一會,覺得那種飯店,究竟不是好地方,便說沒有空房間,再想法子罷。又談了一會,他先走了,卻留吳碧波在這裡,陪他上周西老家去。

  華伯平因午飯的時候到了,先和吳碧波吃午飯,兩個坐著等飯吃,便找些話閒談。吳碧波問他到京以後,哪裡去玩過沒有?華伯平笑道:「昨日晚上,我特為到什麼開明戲院去了一趟,要看梅蘭芳的戲。誰知走到那裡去,恰好碰著停演,看看門口的戲報,要到禮拜六才演呢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怎麼到京第一日,休息也不休息,就去聽戲?」

  華伯平道:「我們在南方,梅蘭芳這個名字,聽也聽熟了。心想到底長得怎麼樣好看?總要看一回,才死心。可是每回到上海,總碰不著梅蘭芳在那裡。所以一到北京,就急於要解決這個問題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南方人到北京來,的確都有這種情形。可是北京會聽戲的,可並不歡迎他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什麼?北京人並不歡迎梅蘭芳?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種話內地的人聽了,是很以為奇怪的,你在北京住久了?自然知道了。譬如南方人到京裡來,有錢的少不得要帶兩件皮貨回南,其實北京的皮貨,並不比南方便宜,有時還比上海貴。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藥丸,當做靈丹一樣,以為是治小兒科的神藥,巴巴的寫信到北京來,托人買了寄去,其實,這種東西,北京人叫耗子屎,看得稀鬆。再說,我又記起一樁事來了。北京冬天是極冷的,家家少不了火爐。平常的人家,就是用一種白泥巴爐子,把煤球放在裡面燒。小戶人家,就不是冬天,平常煮飯燒水,也是用白爐子,不值錢可以想見。那年冬天回南,到一個時髦人家裡去,他客廳上擺著這樣一個白爐子,特製了一個白銅架子架起來,裡面燒了幾節紅炭,以為很時髦,說這叫天津爐子。我那時好笑的了不得。南方人把梅蘭芳當著天仙看,大概也是把天津爐子當寶貝一樣了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你這話我不信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自然不信。哪一天你去聽梅蘭芳的戲,你仔細仔細考察你前後,說北京話的,占幾分之幾,那末,你就有個比例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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