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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稚子無家依人儕鄭婢 名殊雅集顧曲學周郎(4)
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買的書。因為下午在公園裡散步,帶了一部書去看。」

  李冬青笑了一笑,然後說道:「哦!」

  說完又笑了一笑。彼此現著很和悅的樣子,默然站了一會。李冬青點了一個頭道:「再會。」

  便和史科蓮走開。當李冬青和楊杏園說話的時候,史科蓮走到一邊去,站在一家鋪戶的玻璃窗下,看那窗戶裡陳設的鞋子,這時她和李冬青走著,又一路說話,李冬青特為的說道:「剛才這一位楊先生學問很好,倒是一個讀書的人。我原不認得他,因為在我教書的地方,常會見他,所以認得。」

  史科蓮原沒有問她,也就沒有留意,說起話來,不覺得一會兒就到了李冬青家裡。

  李冬青先引著史科蓮見了她母親,然後就引史科蓮到她屋子裡來坐。史科蓮一看她這屋子,床榻桌椅,全是藤竹器。臨窗的地方,一列擺著泥磁花盆,栽著幾盆文竹,和幾盆四季海棠,都是青鬱鬱的,越發現得屋子裡幽靜。史科蓮笑道:「我們雖然只見面兩次,卻很投機。我不是當面奉承的話,密斯李這樣的人,我是最佩服的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也覺很投機呢。我想起一樁事來了。剛才我和密斯餘說,要到王雪梅家裡去,密斯史為什麼止住我?」

  史科蓮正端著一杯茶要喝,笑著把嘴抵住茶杯子,把頭幾乎要低到懷裡去。

  李冬青道:「密斯史笑什麼?難道我說到王雪梅家裡去,這句話,是不應該說的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以為這女戲子家裡,總不是平常人家,難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。我們雖然是去好玩,究竟容易惹是非。況且女子捧角,這種話傳出去了,總是社會上一種新聞,人家知道,也沒有什麼意思。你不瞧見今天戲臺上,玉雪梅有那些花籃嗎?那些花籃,十分之九,是男子漢送的。他們和玉雪梅認識的程度,當然也和我們差不多,我們能到王雪梅家裡去,他們就不能去嗎?設若我們去的時候,碰見了他們,你想這不是很不合適?所以我當時聽見密斯李要去,用手碰著你,止住你不要去。」

  史科蓮說完,將茶呷了一口,將茶杯放在桌上,露著頰上一團微紅,搭訕牽著衣服大襟的下擺,然後笑道:「我這話可放肆一點。」

  李冬青這兩天本來就打聽出來了,她是無父無母的人,跟著祖母在余瑞香家過活。余瑞香的母親,就是她的姑母,現在姑母又過世了,余瑞香的家務,統由續弦的一個太太來管。她算是吃姑丈的飯,受繼姑母的管。李冬青一想自己是個有母無父的人,又是一個藏著一部痛史在心裡的人,和文科蓮正是同病相憐。從前還以為她小鳥依人,可憐而已,而今聽她一篇話,居然很有見識,越發喜歡。便說道:「密斯史說的話,極有道理,是我一時粗心,沒有想到。你令表姊,她卻是個熱鬧人,喜歡玩,其實……」

  李冬青說到這裡,說不下去,便借著給史科蓮倒茶,停了一停。史科蓮接嘴道:「我也勸過她,少玩些。就是玩,也要有時候。無奈當時答應了,轉身就忘了。」

  李冬青是向來不願議論人的,說到這裡,便不往下說,就和史科蓮談些各人家鄉的事。史科蓮從來沒有遇著和她這樣暢談的人,今天談得十分高興,一直談到六點鐘才回去。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飯,史科蓮執意不肯。李冬青一想也許她有別的苦衷,就由她走了。

  史科蓮走後,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,比自己還可憐,但是看她的樣子,卻是坦然處之,覺得自己不如人家灑脫。又想她是少念了兩句書,不解發牢騷,要是一樣能填詞作詩,恐怕連性命也都沒有了。如此看來,文字為憂患之媒,實是不錯。想到這裡,又記起楊杏園送來的幾首詩,憑空又多這麼一番心事:「我認識了一個憔悴京華的楊杏園,又認識了一個風塵飄泊的史科蓮,這雖是人生遇合不定,也可見物以類集。」

  越想越是心緒不寧,自己側著身子,坐在桌子邊的一張椅子上,左手撐住托著腮,右手撚著衣襟角,竟是想呆了。忽然王媽在外喊道:「大小姐,吃飯了。怎麼屋子裡還沒點燈,睡了嗎?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李冬青,抬頭一看,屋子裡黑洞洞的。桌子上面,雪白一塊,望外一看,原來是半輪月亮,由屋角上照進屋子來。桌上那幾盆文竹,四季海棠,都把影子倒在桌上。李冬青覺得很是有趣,索性不作聲,依舊在月亮窗下坐著。過了一會兒,李老太太又喊道:「怎麼著,冬青睡了嗎?」

  李冬青笑起來道:「沒睡,我坐在這裡哩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怎麼不點燈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是我存心不點燈,好坐著看月亮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你這不是呆子,漆黑的坐在屋子裡做什麼?快出來吃飯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懶吃飯,我人不很舒服,等我好好的休息一會兒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你就不吃飯,也點個燈坐著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媽也是,你老人家就吃飯罷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你瞧,我這話倒把她問膩了。」

  說畢,也就沒有作聲。李冬青一個人,坐在窗戶月影下、手托著腮,直靜坐了幾個鐘頭,一直到月亮影兒斜了,方才點著燈,看了一會書,然後去睡。晚上睡得早,次日也起得早,打開房門一看,都沒有起來。但是覺得空氣很新鮮,不由得順著腳步走到院子裡來。抬頭一看天上,乾乾淨淨,一點雲也沒有,院子後身,隔壁人家幾株高樹,都是綠油油的,抹著大半邊半紅半黃的日光。大概太陽還是剛出來。院子裡放著幾盆石榴樹夾竹桃之類,樹葉子上和花上,還留著極細的露水珠子在上面。在院子裡站了一會,覺得精神很好,便找了一把掃帚,打掃院子。心裡想道:「以後每天都要這個樣子,一來起得早,吸些新鮮空氣,二來也可藉此勞動勞動。」

  等她掃完了地,王媽才醒了。她走出來一看,說道:「啊喲!小姐起來得這樣早呀!怎麼穿這一點兒衣服?」

  李冬青低頭一看,原來身上只穿一件單褂和一件坎肩,這才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,便走進房去添衣服。剛進房門,不由得一陣噁心,吐了一地。王媽連忙過來看著,說道:「這是怎麼了?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要緊,我有點兒頭暈,許是剛才招了風了。」

  王媽道:「早著啦!你還睡一會兒罷。」

  李冬青覺得有些撐持不住,便扶著床睡了下去,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鐘還不能起來。小學裡的書是不能去教了。何太太那裡補習功課也不能去了。勉強爬了起來,寫了兩封信告假。她寫給何太太的信是:

  今天起了一個早,想運動運動,不料我這沒出息的人,
  反而中了寒,生了病了。今天不能來,你自己寫兩張字罷。

  草草寫了幾行字,一張八行,還沒寫完。然後又在紙尾附了兩行道:「何先生均此致意,楊先生來時,代為問候。」

  寫完,找了一個信封,寫了地點,注名何太太慕蓮啟。原來這個名字,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,含著有出於污泥而不染的意思。信寫好了,便叫王媽送到郵政局裡寄了。

  信到何家的時候,恰好楊杏園在那閑坐。原來這一個多月,和何劍塵校訂一部詩集,天天要來的。何太太看了信,便遞給何劍塵道:「李先生病了,還附筆問候你們呢。」

  何劍塵看了,又特意送給楊杏園看。楊杏園道:「這人雖然是個女學生,完全是個舊式女子,一年到頭,總是多愁多病的溫柔樣子,太不解放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這種人,和你很對勁,怎麼你倒批評她不好起來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是一個落伍的青年,哪個人和我對勁,正是社會上所不取的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其辭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。」

  楊杏園也就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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