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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稚子無家依人儕鄭婢 名殊雅集顧曲學周郎(3)


  史科蓮這才想起,她是一個人。再仔細看那人時,穿著一件白花布大領短褂子,大紅褲子,小小個胖子,可不也是一個女孩子嗎?余瑞香和她拉拉手,笑了一笑,沒有說什麼,帶著史科蓮走進去。史科蓮見屋的四周,都陳設著很高很大的木頭箱子,箱子上,都是木頭架子,掛著許多鬍子帽子等類的東西。屋子裡的女孩子,跑來跑去,穿梭一般。她一眼看見一個十六七的姑娘,脫的只剩了一件單褂子,有一個男子漢拿著一件一寸來厚的棉坎肩,給她穿上,這姑娘伸開右手,那男子漢矮著身子,在她肋底下系上坎肩的帶子。系好了,那姑娘伸開左手,那男子漢又轉到左脅照辦。坎肩兒穿好,那男子漢又對嘴對面的,蹲著身子替那姑娘系腰帶。史科蓮看呆了,心想他們唱戲的人,倒真是不在乎。正看時,後面有人喊道:「借光借光。」

  回轉身一看,一個小丑角,騎著一根木棍子往前闖。有一個穿戲裝的小生,站在路頭上。這小丑角將他一推,把袖子一拂,口裡說道:「你且閃開了。」

  那小生身子往後一仰,幾乎跌倒。站住了腳,對小丑頭上就是一掌,把帽子打在地下。口裡說道:「我報那一箭之仇!」

  小丑撿起帽子,口裡罵道:「忘八蛋,什麼揍的?……你的媽。」

  小生道:「渾小子,你可別罵人,……你的媽的。」

  說時,有一個男子漢走過來,拖著小丑往上場門走。口裡說道:「上場!上場!」

  就把他帶拖帶塞的轟了出去。史科蓮仔細一看這後臺,真是鬧成一團糟,很覺有趣。余瑞香道:「我們上那邊找玉雪梅去,這裡亂得很。」

  她們走到後臺的東頭,只見王雪梅坐在一張橫桌邊。桌子上擺著許多化裝品,什麼胭脂雪花粉之類,擺了一桌子。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襖子,兩隻手扶著鬢角,低著頭望了鏡子。她的身後,站了一個男子漢,正在和她梳頭。余瑞香走到她身後,她早在鏡子裡看見了,便笑道:「余小姐來了,謝謝您。我在扮戲,可沒有工夫招待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不要緊,你扮你的戲。」

  玉雪梅笑道:「今天的花籃,不算多,不過二十來個。除了花籃外,還有幾個銀盾,這倒是費事的,在臺上擺起來,得另外搬桌子來擺它。余小姐你瞧見沒有?包廂的欄幹上都掛著帳幃,這也都是人送的。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這才叫名角兒啦。我問你,前天劉小姐家裡請你吃飯,你怎樣沒去?」

  玉雪梅道:「這可真是對不住。那天碰巧趕上堂會,我忙不過來,沒有工夫去。等哪一天沒戲的時候,一定請劉小姐在我家裡打小牌。劉小姐今天來了沒有?若是來了,請您轉請她到後臺來,我有幾句話和她說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給她?」

  王雪梅道:「不是,要是送給她,一定要送給您一張的。」

  王雪梅說著話,一個宮裝盤龍高髻,已經梳起來,那男子漢捧了一匣子釵環珠花之類出來,一樣一樣替她戴上。戴完之後,就穿衣服。最後加上一件紅緞繡團龍的衣服。余瑞香一想,記得密斯劉曾經說過,做了一件黃色的宮袍送給玉雪梅,難道就是這一件?看一看那裡子,也是綾子的,若把繡工算起來,怕不要一百多塊錢,難怪她和密斯劉交情又好些了。玉雪梅一面扮戲,一面和余瑞香說話。有一個上十歲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來了,後面跟著一個穿戲裝的小生追了過來。王雪梅看見,對那穿戲衣的小生喝道:「你追她做什麼?」

  那扮小生的道:「你家小巧兒,可真淘氣。我肚子餓,買了幾個包子吃,她問我要。我說這是羊肉餡兒的,你不吃的。她聽了這話,不問三七二十一,把我一碟包子全搶去了,倒在泔水桶裡。」

  王雪梅用手摸著小巧兒腦袋笑道:「你這孩子,就這樣淘氣。倒著喂給狗吃,也不要緊,一定要倒到泔水桶裡去做什麼?」

  說畢,對那小生道:「你追來怎麼樣,難道說還要她賠?她是一個小孩子,你也和他一樣的鬧。」

  那小生舉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,呆呆的站著一言不發。那小巧兒走過去,踢了那小生兩腳,說道:「去你的,小子!」

  王雪梅看著只是笑笑,一言不發。那小生被小巧兒踢了幾腳,只把身子左藏右閃,卻沒有作聲。她還要說話時,王雪梅卻在她身後,用手一推,那小生穿著高底靴子,一個不小心,往前一栽,跌在地下,頭碰在戲箱上,噗咚一下。玉雪梅看見,倒哈哈的笑起來了。那小生站了起來,舉起手來,擦著頭,流著眼淚,慢慢的走了。這時,戲碼子已唱到了例第三,余瑞香便拉著史科蓮到前臺去看戲。史科蓮問道:「玉雪梅剛才打那個扮小生的女孩子,我見了也不服氣,怎樣你不勸勸?」

  余瑞香道:「這就算好的了。凡是名角,沒有不欺壓人的。她們哪天不打人,我們能天天勸她嗎?」

  兩個說著話,複又走到包廂裡,只見李冬青梅雙修已經坐在那裡。梅雙修道:「我們來了好久了。我看見這裡沏了茶,擺了果碟,我就猜你來了,一準是到後臺去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能不能夠介紹我和玉雪梅見見?」

  余瑞香道:「這是很容易的事,有什麼不能夠?現在她在扮戲,沒有工夫。回頭等她卸了裝,我們一塊兒到她家裡玩去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她家在哪裡……」

  一句話沒說完,史科蓮坐在她身邊,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兩下,然後用眼睛對李冬青一望。這時余瑞香正望著臺上,沒有瞧見。李冬青會意,沒有往下說,余瑞香也沒有理會。一會兒台口上擺著一層花籃,花籃後放著五張桌子,桌子上擺有幾個玻璃匣子,裡面都是銀盾,擺好了,吹打起來。玉雪梅穿著一身古裝,幾個女戲子簇擁著出來,先向戲臺下正面一鞠躬,又對左右兩邊一鞠躬。那台底下的掌聲,就像開機關槍一樣,和著轟雷也似的喊聲,一齊響了起來。玉雪梅行了禮,就進去了。

  李冬青問余瑞香道:「這是什麼戲?怎麼走出一個仙女來,和台底下行禮。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傻子!你別說了,這是人家出來歡迎來賓,又對著送花籃的人道謝,哪有這樣的戲?」

  又一會兒,玉雪梅才正式出來演戲。那台前坐著七八個人,從玉雪梅出臺起,不斷的叫好,玉雪梅唱一句,他們固然叫一句好,就是玉雪梅說一句道白,他們也叫一句好。中間王雪梅舉起袖子掩著臉,回頭吐了一口吐沫,他們也叫好。而且叫好之後,就有三四個人,豎起兩隻手,舉著比頭還高,在那裡鼓掌。

  李冬青皺著眉道:「實在吵人。討厭得很,我不願意聽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班東西貧透了,我也坐不住,我們一塊兒走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捨下離這兒不遠,可以到我家裡去坐坐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很好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好戲剛剛出臺,幹嗎就要走?」

  史科蓮道:「聽一句戲,聽一陣子怪聲叫好,樂不敵苦,我耳朵都吵聾了,實在坐不住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就要走。

  李冬青看見她站了起來,不便坐著,也站起來說道:「請密斯梅待一會兒罷,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。」

  余瑞香見她們有好戲不聽,心裡好像有一種什麼不痛快的事,哪裡肯依。

  梅雙修道:「你就隨她們走罷,好像那回大鼓書,你總覺得一點兒味都沒有,一定要走。這不是一樣嗎?」

  余瑞香聽了她這個譬喻,竟自軟化了,就讓她兩人走。

  她們走不多路,頂頭碰見楊杏園,他左手肋下夾著一函書,早閃著站在路的一邊,右手取下帽子來點了一個頭。李冬青站住,也笑著點了一個頭,眼睛卻射在他夾的那一函書上。書上面的題簽,乃是《絕妙好詞》,她見這個,忽然想起楊杏園昨日送來的幾首詩,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提起它,只笑了一笑,然後突然出口,問了一聲:「楊先生買的什麼書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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