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別有天地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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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陽泉也不知道水果算錢不算錢,只好撤了。接著茶房端上一個大盤子來,裏面裝著像粉絲和掛麵一類的東西,上面還擺了一撮生芹菜。心想這種東西,在我們鄉下,也是極粗的點心,怎麼到了城裏頭來,倒會是頭菜?這也只好到一鄉走一幫,當是貴菜來請,及至挑到嘴裏,才知道不是掛麵和粉絲,滑溜溜的,倒有點鮮味。 這盤菜以後,菜陸續著跟了上,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。也只好吃了四五樣菜之後,忽然一陣香風一拂,滿座的人都笑起來。自己回頭一望,只見一個時裝打扮的女子,約莫有十八九歲,擦了一臉的胭脂粉,頭髮也梳得奇怪,有一層一層波浪紋,好像外國人的頭髮一樣。那右耳上面,頭髮下面,倒插著一朵小紅花,格外覺得嬌媚動人。她一見人便微開著兩片紅嘴唇,露出一片雪白的牙齒,笑著叫了一聲:「陳老爺」,就走到陳幫辦身邊,用手扶了他的肩膀,眼睛瞟著宋陽泉,對著陳幫辦的耳朵說話,那意思就是問主人是這位嗎?陳幫辦點了一點頭。早有茶房端了一個方凳子,放在陳幫辦身後,那女子就坐下來。 陳幫辦道:「這是哪個的主意,怎麼也不通知一聲,就叫了來了。」 魏有德道:「本來應當先通知的,又怕通知了,大家要謙虛一番。好在都是撿最熟的人寫條子,那個的人來了,還能說不受嗎?」 陳幫辦笑道:「這樣說,大概還有人了,但不知鮑兄的小鴨子來不來?」 童秀崇道:「來的,今天還要她多唱兩出呢。就是沒有替二老爺預備,二老爺要叫哪個人呢?」 說著話,他已起身,端了一個小木托盆過來。那托盆裏面,有筆硯,有一疊紅紙片,只見他提起筆,就在上面寫了幾個字,拿著向張子誠一照,笑問:「好嗎?」 張子誠笑道:「何必呢,但是主人翁有沒有?」 宋陽泉坐在下席,發了半天的呆,現時才明白,原來是叫妓女陪酒。這件事,似乎很花錢的,怎麼他們就不先告訴我一聲?及至張子誠問他有沒有?他逼出了兩個字沒有。鮑虞時笑道:「那太不平等了,做客的都吃葷,不能讓主人翁吃素。」 宋忠恕心想,他已夠窘的了,不要弄得他不終席而逃,便笑道:「我本來可以介紹一位,但是都是熟人,只他一個人是生人,沒有意思。我已經叫了玉香來奉陪了。」 大家也很明白他的意思,只要大家可以取樂,主人翁有沒有人陪著,這倒不必去過問。於是大家並無異議,由童秀崇只把寫了的條子,交給茶房拿了出去。這樣一來,更加是熱鬧,妓女陸陸續續地來著,分坐在各人身後,這些妓女都是揚州人,滿口的什哩辣塊。這種女子的聲音,在北京天津上海聽到,覺得有點刺耳。可是在內地聽到,便算燕語鶯聲,非常好過。內地的妓女,要想脫去土貨字號,也得用舌頭尖子頂著牙齒,先練習幾個月什哩辣塊的揚州話。這時宋陽泉看著滿眼的時裝女子,聽了滿耳的揚州話,也不由他不心蕩神怡。他聽到小鴨子這個名字,本來認為很奇怪,怎麼叫這種村俗不堪的字眼。 及至那個小鴨子來了,他卻萬分意料不到。看那樣子,也不過十六歲,穿了一件短的紅袍子,袍子上都是黑絲辮的紐袢,配得顏色分明。袍子短到膝蓋以上,露了整條的大腿在外面。腿上看不見褲子,只有一層極薄的絲襪子,裹著那溜圓的大腿。腳上穿了一雙紫絨的軟底鞋子,瘦瘦的,平平的,正也和著她的身材很平均。她是一張圓臉子,漆黑的頭髮,梳著童化式,長鬢由兩耳邊抄將下來,和那臉子映得黑白分明。宋陽泉到省城來以後,經過了杜小姐一番陶融之後,覺得城裏女子的眼光,也不過如此,並不見得把自己就比下去了。因之偷看小鴨子的時候,見她也向著自己這邊看了一下,心裏一動。心想著,妓女們,做的是買賣,只要肯花錢,人家可以想得到,我又有什麼想不到?不知鮑虞時和她的關係怎樣,設若關係不深的話…… 張子誠忽然笑起來道:「宋陽翁你在想什麼?只管出神。」 宋陽泉倒不料人家當面喊破,臉一紅道:「我沒有想什麼。」 宋忠恕將他的衣襟一扯,然後向張子誠道:「二老爺,我家兄有一句話和你說。」 於是他先起身向隔壁的一間屋子裏去,張子誠宋陽泉也都跟著來。宋忠恕將三張方凳子,拖得成個等邊三角形擺著在一處,叫一聲請坐,拉著二人的袖子同坐下來。他笑著低聲和張子誠道:「昨天我托郝科長轉托廳長的那一件事……」 張子誠正了一正顏色,聲音又加低一些,握了宋忠恕一隻手道:「家兄已經告訴我了,說有兩個厘卡可以騰出來,這兩處正是一大一小,大的呢,恐怕只能弄個分卡,小的倒沒有什麼人注意,一年大概有這個數目。」 說著,將左手的大指小指,兩頭一伸,中間三指捏住,然後向宋陽泉望了微笑。這分明是說有六千塊錢一年的好處,有了這種好處,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。宋陽泉正待說一句感謝的話,只聽到那邊有人笑著道:「人都來了,快來吧,有話回頭說。」 張子誠伸著手,拍了一拍宋陽泉的肩膀道:「這裏不便多說,我們彼此心照就是了。」 說畢,三人笑嘻嘻地入座。宋陽泉以為官可以到手,更可放懷飲酒,而且張子誠宋忠恕叫的局都來了,更顯得珠圍翠繞。宋忠恕的姑娘玉容卻是真正的揚州人,坐在二人身邊,她用手扶了宋陽泉的手臂,卻回轉頭去問宋忠恕道:「這位老爺貴姓?」 宋忠恕道:「是我本家。」 玉容道:「怎麼不叫一個局?」 宋忠恕道:「沒有熟人,你介紹一個吧。」 玉容笑道:「我介紹一個嗎?叫是來不及了,轉個現成的局吧。」 她兩隻手分別拉住了二宋,眼睛一瞟,向小鴨子一努嘴道:「這位妹子怎麼樣?」 宋陽泉什麼話也說不出,先呵呀了一聲。宋忠恕笑道:「你這人介紹得豈有此理,專點人家心愛的轉局。」 玉容道:「我自然有原因的。因為她是個小先生,大家朋友共著捧捧,不會吃醋的。」 鮑虞時笑道:「說得有理,你先轉過去吧。」 說著,攜了小鴨子的手,把她送到宋陽泉身邊來。小鴨子輕輕碰了他一下手,在身後坐著,笑道:「宋老爺,我是小孩子,不懂什哩,你照應點喲。」 宋陽泉什麼也說不出來,勉強笑了一笑,然而他心裏這一分高興,卻不住地在自誇,以為人要走運了,真是不同,要什麼就有什麼。恰是這小鴨子的烏師來了,她就問道:「宋老爺,要不要唱一個?」 宋陽泉雖料著唱就要花錢的,但是生平也沒有遇過這種樂事,花錢就花錢,答應了兩個字:「好的。」 胡琴弦子一響,小鴨子就唱了一段三娘教子的老生。這種戲,鄉班子裏常唱,宋陽泉要表示他懂,人家叫了幾聲好,他也點點頭道:「果然不錯,你就是到陰陽班子裏去,也比不下來哩。」 小鴨子聽了這話,以為是挖苦她的話,立刻臉紅起來,大家也覺沒趣,所幸宋忠恕解釋一番,大家才笑起來。什麼是陰陽班子呢,下回交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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