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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七回 痛哭斯人隔牆聞怨語 忽驚惡客斂跡中陰謀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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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華見他那樣子,恐怕躲不了,雖是心房只管亂跳,可是面子上還要鼓著一股子氣,就繃了臉道:「呔!你這人好生無禮。男女有別,怎麼只管找我說話,哪個認得你?」 那人笑道:「不認得要什麼緊,第一次見面認得了,第二次見面就是熟人了。」 說著話時,他已是慢慢地走了過來。 春華瞪了眼道:「這是佛地,你打算怎麼樣?你走不走?你若不走,我就要喊叫了。」 那人笑道:「你喊叫就只管喊叫吧。你是燒香的,我也是燒香的,在尼姑庵裡碰著了,這有什麼要緊?你告到臨江府衙門裡去,那是我的家!」 說著,哈哈笑了一陣。春華一看身後有一個矮窗戶,正好通到天井,更轉到佛殿前面去。百忙之中,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那一股氣力,兩手抓著窗檻,就爬著跳了過去,跳到天井裡之後,頭也不回,一直就向庵門口奔了來。所幸庵門卻是半掩的,不用費那開門的工夫,就奔上街來。 到了街上,看見來去的行人,心裡才向下一落,喘過兩口氣,定著神,就向家門口走去。然而臉既紅了,頭髮也亂了,周身的小衣,也全讓冷汗浸透。到了大門口,又站著定一定神,將手理理鬢髮,這才走了進去。家裡明知她是燒香回來,可也就沒什麼人注意她的行動。春華到了自己屋子裡,坐下來定了一定神,想到剛才過去的事,心房還不住地跳。 怪不得人家說三姑六婆全不是好東西,原來這尼姑庵裡,還有這樣一個秘密。幸而自己跑得很快,假如中了那賊子的毒手,這個時候,就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情景?這件事,也幸得是沒有人知道,這種醜事若是被人知道了,那是跳到黃河裡去也洗不清。人家必以為是我自己不好,不然,為什麼突然和尼姑來往得這樣親密呢?天呀!總望那個男人,不要到處瞎說就好。要不然,傳揚出來了,那是活也活不得,死也死不得!事情是糊裡糊塗闖過來了,仔細想著,倒反是比以前害怕。人藏在屋子裡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睡更不是,只是在屋子裡急得打旋轉。 到了晚上,不覺頭昏腦暈,竟是大燒大熱起來。家裡人有的說是犯了感冒,有的說是吃壞了東西。也有人說是受了驚。倒是公婆都不怎樣的介意,只是請了一位年紀老的醫生來看過了,開了一個定神退熱的方子。 春華睡在床上,也暗裡想著,這事還是不瞞著公婆為是。天下決沒有瞞得了人的事。我說出來了,我可以表明我居心無愧。我不表明,吃了人的虧,還不肯說出,那顯見得是心裡不乾淨了。有了這個心,也打算到次日向公婆說著。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,卻聽到公公在堂屋裡大叫豈有此理,過了一會子,婆婆進房來問病,也是掛著一臉不高興的樣子。因之自己心裡的事,一個字也不敢提,怕是得不著公婆原諒,反要受一頓申斥。糊裡糊塗地睡過了一晚,病是好了,只是四肢柔軟如綿,說不出來的一種疲倦,所以始終還是在床上睡著。又這樣過了三四天,房門口都不敢出來,房門以外,有什麼事,自己全不知道。 到了第五天下午,卻有一樁十分出於意外的事情,是娘家母親來了。管太太先陪著宋氏進房來坐了一會子,然後她避了開去,顯是有意讓她母女們說話。春華靠了枕頭躺著,沒有開口,嘴角一撇,先就有兩行眼淚流將下來。宋氏坐在床面前一張椅子上,捧了水煙袋,只管抽煙,眼睛可是向春華臉上看著的。等流了一會子眼淚,噴出煙來,歎了一口長氣道:「冤家!你叫我說什麼好呢?你父親為你的事,鬧了那麼一個心口痛,到如今受不得涼,受不得累,到明年恐怕是不教館了。說句天理良心的話,管家待你,要算不錯,你怎麼樣子鬧脾氣,人家都容忍了。可是前天你惹的這個禍事,真是不小!」 春華聽了這話,立刻臉上變了色,宋氏也不管她,接著道:「你以為這件事,除了尼姑就沒有人知道嗎?你願瞞著,人家還不願意瞞著呢。那知府的二少爺,他說你是管家的姑娘,已經派人在你公公面前提親,說是在尼姑庵裡都交過言了。你公公也是氣得死去活來。」 說到這裡,低了一低聲音道:「你若是夫妻和氣呢,管家人也不會怎樣疑,偏是你那顆心,怎也說不轉來的。你在尼姑庵裡遇得這麼一個花花公子,還敢叫人來提親,這話一說出去了,請問,你娘婆兩家,怎樣地把臉見人?你公公對這件事,決不肯輕輕放過去,昨天跑到我們家去了,要和你爹拚命。幸而好,你爹不在家。我把他攔了回來,一口答應,總有個了結。」 春華哭道:「他為什麼和我爹拚命呢?我並沒有做什麼錯事呀!」 宋氏道:「我原知道你沒有什麼錯事我才來的,若不然,我上門找嘴巴挨來了嗎?你公公他是受了你的氣不少,無非借了這個題目,來和我姚家為難。你現在若是願意大家沒事,你就可憐你老子,圓了房吧。」 春華哽咽著道:「我不能拖累娘老子受氣,我自己找個了結好了。」 宋氏放下水煙袋,兩手按著膝蓋,也不由垂下淚來,默然了許久,才道:「你只有一條命呀,怎麼動不動就說死呢?我現在替你想,你也是屈,不過,只要你保重你的身子,總有個出頭之年的。你若是想不開,以為是一了百了,那就錯了。丟下你的父母,讓人家去說嗎?說女兒沒臉見人,借著死,遮了醜了!到那時候,假事弄成真事,你父親非死不可!你奶奶非死不可!我呀,怎麼辦呢?我的肉,你實在苦了做娘的了。」 宋氏帶哭帶訴苦,一陣傷心,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了聲音來。春華本來是滿腔的委屈,經過母親這番委屈話說了出來,實在不錯,也就哭起來了。宋氏索性坐到床沿上,一手扶了她,一手拈起衣角,和她擦眼淚,用著那柔和的聲音道:「我的兒,你若是可憐為娘的話,你就再委屈一點,圓了房吧。你公公就等著我一句話,你若是不答應,他要擺酒和你爹講禮了。你讀書明理的人,你能讓你父母和一族人丟面子嗎?我的兒,你可憐為娘吧!」 說著話,宋氏的眼淚水,只管滴到春華的手上。春華覺得母親這次說的全是實話。那顆強硬的心,實在軟了,於是點了兩點頭。而她的終身,也就在這兩點頭,做了最後的決定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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