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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七回 痛哭斯人隔牆聞怨語 忽驚惡客斂跡中陰謀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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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華暗中叫了兩聲佛,連走帶爬,回到了自己屋子裡,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,幸是婆婆說幾句良心話,把這帖子按捺下了。如其不然,這一場大是非,一定會把父親氣死,到了那個時候,自己還是在婆家呢,還是回娘家呢?在婆家一定瞧我不起,回娘家呢,說我的壞名聲,鬧得無人不知,也不見得收容我。我自己算不了什麼,覺得父親同祖母,都是十分仁慈的。假如娘婆二家真為了自己的事來請客講理,父親不氣死也要去半條命。祖母這大年紀,恐怕也活不成。這事牽涉得太大了,只有忍耐著吧,她心裡又加進了一層忍耐的念頭,在枕上想了大半夜沒睡。 次早醒來,留心著自己的眼睛,趕快就在鏡子裡照了一照,這又讓她加上了一層為難。兩隻眼睛,外面全腫得像胡桃一般,眼珠呢,卻是通紅的。當著公婆全在生氣,若再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哭成這個樣子的,那是讓他們氣上加氣了。因之手上拿了一條手絹,將兩隻眼睛捂著,只坐在屋角裡暗處。 等春分來了,便道:「妹妹,你不要動我的手巾了。我害了眼病,你昨天說我哭了,我沒作聲,現在可以相信,我並不是哭,我是眼睛痛。」 說著拉了春分到亮處站著,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道:「你看。」 春分呀了一聲,就扶著春華的肩膀,伸頭要仔細的看。 春華連忙將她推開道:「可不是鬧著玩的,害眼是可以過人的。」 春分道:「我去對娘說……」 下面的話不曾說出來,人已走遠了。春華見她這樣,心裡倒是比較安慰一些,依然縮到屋角裡去。果然,過了一會兒,婆婆自己也來看她的病了。見她兩隻眼睛通紅,這也就相信她是害了眼。當天泡了一些菊花茶給她喝,並不強她出來。可是這反而給了春華一種便利,知道管家人都相信自己害眼了,落得一哭。 在當晚上,枕上想著,不跳出這火坑,這一輩子真委屈死了。要跳出這火坑吧,不但父親面子難看,姚家一族人,面子都難看。自己決不能再回家的了。想到了半夜,卻聽到遠處廟裡,打著半夜鐘,當的一聲,又當的一聲。忽然心裡一動,想著,便是無可奈何,到廟裡去當尼姑去,也比這受委屈強得多吧。 有了,我第一步就去謀出家,先把這條身子弄得我自己能做主再說。記得鼓兒詞上,有陳妙常趕船的這一個故事。假是我做了陳妙常,我就可以自由自主去追李小秋。她想了幾個月的計劃,最後就讓這鐘聲,告訴了她一條出路,卻是去當了尼姑,再來嫁人。她覺得這個辦法,是獨得之秘,倒安心睡了。 到了次日早上,婆婆又來看她的眼睛,見她眼睛依然紅著,便道:「這不行了,非得找醫生開一個方子不可,我派人送你到東街上汪大夫那裡去看看吧。」 春華道:「醫生罷了。往常我也害眼的,到尼姑庵裡觀音菩薩面前去求點淨水洗洗眼睛就好了。」 管太太笑道:「那也很好,我就派人送你去吧。東大街一轉彎,就是觀音閣,路很近的。」 春華心裡很喜歡,倒不想無意中找得了一條出路。倒做出那燒香禮佛的樣子,自己先換了一身乾淨衣服,讓女僕提著一籃子香燭,同向觀音閣敬香。女僕一進門,那老尼姑智香就認得是本城管家來的,立刻滿臉笑容,迎下了大殿的階。合掌道,「這是少奶奶,我們接個緣吧。」 說著,那尖削的臉上,重重疊疊的,凹出許多皺紋起來。女僕向她丟了一個眼色道:「你叫大姑娘吧。」 智香笑著點點頭道:「哦哦,是是是!大姑娘好一個清秀人物,是帶著福的像。哦,眼睛上火了。不要緊,求一點淨水回去洗洗就好了。」 她口裡說著,接過女僕手上的香燭籃子,先引上殿去。兩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尼姑,搶著出來,又在智香手上接過籃子去,燃燭插香。春華 剛是在佛面前站定,智香就站過來敲磐。春華磕下頭去,一個字不曾禱告。她口裡念念有詞,早是說了一大串的話。春華心裡也自納悶兒,我要向菩薩禱告什麼,她怎麼會知道?不過她這樣熱心,究竟是好意,自然也就不去過問了。春華磕過了頭,智香吩咐兩個尼姑徒弟和春華灌一壺淨水,自帶了春華到客堂裡去待茶。 這客堂裡掛著字畫,設著大炕小桌,已經很不好。智香更掀著簾子,引她到裡面一間雅室裡去。正中一個雕花圓格子門,裡面設有矮禪床,竹葉白花布的墊褥,上鋪紫色壽字蒲團。攔門掛了一個絲絡,絡著一袋香櫞。橫牆一張琴桌,有兩函黃綾裱邊的經書。一個黃瓷大盤子,盛有幾個尺來長的大佛手。另外有珊瑚樹一個,白石觀音一座。窗戶邊兩個大瓷盆,兩棵芙蓉瓣子的茶花,嬌豔欲滴。屋子裡並無桌椅,就是兩個厚布套蒲團,夾住一個矮茶几,已是放好兩碗香茶,和乾果碟子。牆上並無許多字畫,只有一張《維摩面壁圖》,一副竹刻五字對聯。 春華笑道:「好一所雅潔的屋子,出家人這樣舒服,我也要出家了。」 智香道:「阿彌陀佛,這屋子不過預備奶奶小姐們燒香以後,歇歇腿,喝口水的。我們自己,哪能怎樣舒服享受?」 春華坐著,向屋子周圍看了幾看,笑道:「雖然你說不能怎樣享受,到底你們這屋子收拾得清清楚楚,就是不吃好的,不穿好的,倒也落得六根清淨。」 智香合掌道:「阿彌陀佛,大姑娘,出家人不就為的是這個麼?」 春華裝做很不在意的樣子,帶著笑道:「譬如說吧,我現在要出家,只要老師傅肯收留我,這就行了嗎?」 智香笑道:「阿彌陀佛,大姑娘青春年少,怎麼說出這種話來?」 春華頓了一頓,笑道:「我自然是這樣譬如說。倘若有我這樣一個年輕的難民,逃到你們手下來,非出家救不了她的命,你們是怎樣辦呢?」 智香道:「只要她下決心拋開紅塵,自然是可以收留下來的。不過出家人不願惹是非,總也要查明她的來歷。」 春華點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。不瞞你說,我就最好看佛書,只是不大懂得。我們好在相隔不遠,將來我要常來向老師父求教。」 智香道:「我們也不認得字,出家以後,跟著師傅念經拜懺,也多是口傳的,和我談經書是不成呵!果然的,人家都傳說大姑娘是個女才子,寫得一筆好字,做得一筆好詩。我這禪堂裡,求得知府大人衙門裡的劉師爺,畫了四幅吊屏,大姑娘可不可以寫一個小中堂給我?我們結個緣。」 春華心裡一想,這尼姑和氣得很,也沒有什麼俗氣,將來求她的時候還有呢。便笑道:「我的字是不好意思送人的,不過師傅說是個結緣,我倒不好意思推諉,過幾天我給你送來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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