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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七回 痛哭斯人隔牆聞怨語 忽驚惡客斂跡中陰謀(1)


  當春華落在管家懷柔的圈套裡以後,自己心裡也就想著,好在管家也不擇日子完婚,這條身子,依然是我自己的。只要留住了這條身子,什麼時候有了機會,什麼時候就能逃出這個火坑。萬一逃走不了,就是最後那一著棋,落個乾淨身子進棺材,也不為晚。主意拿定了,因之每日除了和婆婆在一處吃兩餐飯而外,終日都是縮在套房裡看書。管家在臨江城裡,本是一個富戶,決沒有要春華做家常瑣事的道理。

  這樣相處到三個月之久,已經是舊曆十月中的天氣,窗子外面那叢瘦竹子,經過了清霜,便有幾片焦黃的葉子。在這矮粉牆外,隔壁人家,恰好有一顆高大的楓樹,通紅的葉子,讓太陽照著,只覺是光彩照人。

  春華終日的坐在屋子裡看書,自也感著很是悶人,於是繞出了屋子,到這竹子下,一塊青石板上坐著。抬頭看那蔚藍色的天空,浮著幾片稀薄的白雲,西北風微微地從天空吹過,就讓久在屋子裡不出來的人,精神先舒服一陣。她就手扶了一棵竹子站著,望了天空,正覺得心裡頭很有一種感觸。

  忽然聽得這小院子通外面的牆門,呀的一聲響,她就料著,這必是小姑子春分來了。便笑道:「你總是跟著我的。我一百天不到這裡來,你也就沒有來過。我今天消遣消遣,你也就跟著來了。將來我若是死了……」

  這句話她是不曾說完,那個人已走進來了。他並不是春分,卻是春分的哥哥。春華自來他家,幾個月之內彼此卻也見過幾次,但是老遠地看到就已閃開,或者知道他已經由店裡回家來了,這就藏躲在屋子裡死也不出來。所以做了三個月的一家人,彼此還沒有單獨的相對過五分鐘。這時他忽然來了,分明是居心追了來的。要逃跑只有一扇門,正是他進來的路,他已經斷住了。後面倒是自己套房裡的窗子,假如自己要爬進去的話,在這個人面前,未免又有點失了體統。立時那張粉臉,全是紫血灌了,而且兩隻眼睛的眼皮,也和頭一般,只管下垂,扶住了那根竹子,猶如捉住盜賊一般,死也不放鬆。

  而幸她的他,自己很是自量,相距還有三四尺路之遙,他就站住了,他先作了一個揖,然後低聲道:「你到我家來,也有三個月了,你看我家人,上上下下,有一個人說過你一句重話沒有?」

  春華哪裡還去答覆他的話,將頭只管扭了轉去。他又道:「姻緣都是前生定,人是勉強不過來的。至於你說我肚子裡沒有文墨,我現在已經在念書了。癆病呢,已經好了。你嫌我頭上沒有頭髮,我爹已經托人到省裡去買外國藥水,專治這個病。」

  春華雖不能回轉頭來,卻是由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來。

  他又道:「你自己去慢慢地想吧,我家裡人對你事事將就,也無非圖你一個回心轉意。你真是不肯回心轉意,那有什麼法子呢?不過你已經進了管家的門,我一天不死,你一天也不能到別家去吧!就算我死了,我想你也未必走得了。你想,府上是什麼人家,哪能夠讓相公的姑娘,去嫁兩家人家。這就是今年上年的事吧?你們村子裡一位老太婆,守了六十年的寡,樹立貞節牌坊,轟動了幾縣,連新淦縣老爺,都到你們府上去賀喜,好不風光。人家都說,你姚府上的門風最好,專出三從四德的女人。你既是族長的姑娘,又讀書達禮,更不用說,你不顧令尊大人的面子,還要顧全姚家人的面子呢。我雖少讀兩句書,有了這樣大的歲數,天理人情,我總是知道的,你看我說的怎麼樣?」

  春華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篇大道理來。雖然不願意看他的臉,也不願聽他說的話,可是他所說的,個個字都是實情。只有將身子再向後退著兩步,退到竹叢後面去。她的他,也就看出她雖不駁回這一篇話,可也不肯把這篇話當一回事。

  他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兩家人家的面子,我也沒有法子,若不是這樣,我也不勉強了,這勉強得有什麼意思呢!」說畢,又昂著頭歎了一口氣,他就走了。

  春華隔了竹子,眼望他走去,這倒不要走開這裡了,索性坐在窗子外面,滴水簷前的階石上,兩手撐著大腿,向上托了自己的下巴,只管向個個相疊的竹葉出神。忽然一陣心酸,兩行眼淚,便牽線一般的流了出來。這個地方因為在她的套房後面,平常是沒有人到的,只要她不哭出聲來,還哪裡有人知道。

  春華哭了一陣子,便默然地想一陣子,想到除了逃走,再望在娘婆二家找個出頭之日,那是不行的。而且這逃走的事,第一次沒有逃走得了,倒落在火坑裡。第二次再要逃走,恐怕是不行了。就算逃走得了,這人海茫茫,又向哪裡去呢?這倒真只有合了那討厭人的話,認命在管家守著。

  這樣想時,心裡立刻難受,又垂下淚來。這樣子淒涼了很久。還是聽到套房裡面有了響動,才趕著站起,向裡面看來,正是春分東張西望,有些找人的樣子。她忽然呦了一聲道:「姐姐,你怎麼眼睛腫了呢!又哭起來了吧?」

  春華倒不否認,淡淡地歎了一口氣。

  春分就由窗子裡爬著跳了過來,扯住她的衣服,只管問,為了什麼事?春華只是搖了搖頭道:「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眼睛吹進灰了。」

  她說完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,低頭走進房去,便倒在床上睡了。春分看著不解,就偷著去告訴了父母。管氏夫婦明知道兒子回了家,這是一個最大的原因,夫妻對望著,歎了一口悶氣。這雖是一口悶氣,卻和春華加重了一場壓力。

  在這日晚上,春華不曾出來吃晚飯,卻聽到前面屋子裡公公的聲音很大,似乎在和人爭吵。於是悄悄地摸出房來,閃在堂屋後壁,且聽前面說些什麼。先聽到桌子撲通拍了一下響,接著公公叫道:「你不用攔阻了我,就是這樣辦。我把新淦縣的大紳士請幾位,把臨江城裡的大紳士也請幾位。到了那個時候,我就原原本本地把這段婚姻說了出來。只要各位紳士說得出我管某人一個不字,我披紅掛彩,鳴鑼放炮,把姚廷棟的大小姐送了回去。如其不然,我叫他姚廷棟不要在新淦縣做人!」

  春華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中亂跳,冷汗由毫毛孔裡,齊湧出來,兩隻腳隨著也有些抖顫。於是手扶了壁子,由壁縫裡悄悄地向裡面張望。只見公公素日盤帳的橫桌上,擺了許多紅紙請帖,公公手捧水煙袋架了腿向那紅紙帖只管出神。

  婆婆坐在一邊,態度默然,似乎也在為這事為難。過了一會兒,她就勸著公公道:「那樣一來,我們也沒有什麼面子,我看這女孩子,現在也馴服得多了,再過兩三個月,我想她或者也就好了。」

  公公又道:「我決不能為了一個兒媳婦,不讓我的兒子回家。姚廷棟也是拿尺去量別人大門的,能教他的姑娘,做出這事來嗎?」

  婆婆又道:「聽說姚廷棟,為了這姑娘的事,弄了一個心口痛的毛病,一生氣就發。你若是和他這樣大幹,他若有個三長二短,豈不是你害了人家?女孩子脾氣雖然不好,我們兩家親戚,總還算相處得來。能忍耐著,我們總應當忍耐下去,千萬不應當抓破了面子。」

  婆婆這樣說著,公公卻只管抽煙,並沒有答覆,接著又歎了一口氣,似乎已經為她的言語所動了。春華覺得這難關很不容易衝破。兩隻腿抖顫著,只管沉了下去。過了一會子,這就聽到公公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好吧,我再忍耐一兩個月吧。過了年以後,我就不能再這樣的含糊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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