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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六回 善作嚴親傳詩能束子 歸成少婦聞雁尚思人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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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圃將他叫到書房裡,正色道:「你為什麼不去?古來雀屏射目,登門求親,只怕不中。再說陳家這位小姐,無論你向新處說,向舊處說,都無可非議。再說,你父親也就知道你必定執拗。在我信裡曾附了一首詩,說是你再三執拗的時候,就給你看。詩在這裡,你拿了看去。」 他說著,打開書櫥子,在抽屜裡找出了一張詩箋,遞給小秋看。那詩是: 藥香差許能思我,北雁何堪再誤人? 兒欲求仁仁已得,不該更失這頭親。 小秋看了這詩,便想到那晚上父親不曾責罰的一回事,捧了詩箋簡直說不出一個字來。自然,他是軟化了,而且他也說不出不軟化的一個理由來,便默然地把那詩藏在身上。這一首詩,經了一些日子,傳到屈玉堅手上去。又過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日子,居然傳到了春華手上去。 那是一個深秋天氣,三湖附近的樹林,大的桔子,黃澄澄的,在綠葉叢裡垂著。小的桔子,簡直是萬點紅星,簇擁著滿樹。春華做了少婦的裝束,挽了個圓髻,身上穿的花綢夾襖,滾著紅辮,兩隻手上,也都帶上了很粗的金鐲子,完全不是當年那種風度了。她大概也是久別家門,對於這些田園風景,不無留戀,因之只是在樹林子下面,來回的徘徊著。 這個時候,是本地人的柑桔收穫期,摘桔取柚的事,都交給少年婦女去辦。在天高日晶的情況之下,婦女們還是穿著白色單衣,各種顏色的褲子。胸前緊緊地掛著一塊藍布圍襟,把兩隻袖子高高卷起,卷得過了肘拐,她們的手,雖然有白的,也有黃的,然而卻沒有一個不是粗肥結實的。她們將那粗肥的手臂,搬了一個四腳梯子放在樹下,然後爬上去。梯子頂上,有一塊木板,可以當了椅子坐。她們的髮髻,在這些日子,總是梳得溜光,不讓一根亂頭髮,披到臉上來。於是她們坐在梯子頂上,左手握住了枝上的桔子,右手拿了剪刀,平了桔子長蒂的所在,輕輕剪斷。剪過之後,接著把桔子在臉上,輕輕地一擦。當她們剪桔子極快的時候,在臉上也擦得極快,擦過了,才向梯子上所掛的一隻篾簍子裡放下去。 乍見的人,看了她們那樣一剪一擦,總是莫名其妙,為什麼要把桔子在粉臉上這樣摩擦一下?其實她們這很有用意,怕的是桔子蒂剪得不平正,突出一點來,那麼,放到桔子裡去,裝運出口,就可以劃破另一個桔子的皮,只要稍微流出一些汁水來,過得日子稍久,不難把這一簍桔子都給爛光。所以剪了桔蒂之後,立刻就在臉上試一試,是不是劃肉,當然總是不劃肉的。要不,一個巧手的女人,一天可以剪三千到五千桔子,假使有百分之一的桔蒂,會劃著臉皮的話,一天工作下來,她的臉皮,成了畫家的亂柴皺了。 春華在讀書的日子,也喜歡跟著同村子裡的女人們,到枯子林裡摘桔子。也和別家不大出門來玩的姑娘一樣,總得借這個機會出來玩一兩天,雖然在桔子林裡,有時不免碰著白面書生,那倒也無須回避,向來的規矩,就是這個樣子的。所以姑娘們都把出來摘桔子當作神秘而又有趣味的事。春華多年困守在臨江城裡,現在到家裡來,回想著以前的事,樣樣都有味。到家的次日,就同著五嫂子到桔子林裡來。 五嫂子坐在梯子上,看到附近無人,低聲道:「大姑娘,你真要打聽李少爺的事,現在倒是時候,那個屈少爺由省城畢了業回來了,我昨天悄悄地和他通知了一個信,說是你回家來了。他正要打聽你的消息,一會兒工夫,就要到這裡來的,你兩個人一見面,彼此就都知道了。」 春華昂頭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哪有臉見他?我現在不像以前了,我既是個青春少婦,我就應當守婦道,我當了屈少爺,只管打聽一個青春少年的下落那成什麼話?你不該約了屈少爺來!」 五嫂子道:「呦!並不是我胡亂勾引你作壞人啦,原因是你只管問我,我一個不出門的婦女,又知道李少爺是到北地去販馬?是到南地去做官?所以把他約了來,再向他打聽。你若是覺得不便,趁著他沒來,先避開去。他來了我隨便說幾句言語,把他打發走了,也就完了。」 春華紅了臉道:「五嫂子,你不用見怪,我做的事,哪裡瞞得了你?雖然我心裡還是放不下這件事,但是我這一輩子,只好把這件事放在心裡了,我萬萬不能出面來打聽了。」 五嫂子看她正著臉色,懇懇切切,一個一個字吐了出來,便隨著也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說的也是,我們做女人的有什麼法子,可以拗過命去呵!那麼,你請回吧。要不,他就來了。」 春華沒有答應她的話,也沒有移動一步腳,兩手反背在身後,靠了一棵桔子樹站著,只是低了頭看著地下。五嫂子道:「相公知道你出來嗎?」 春華依然望著地上,卻微微地擺了兩擺頭。 五嫂子道:「那麼,師母總是知道你出來的了。」 春華道:「我一個出嫁的女兒,她還管我做什麼?」 五嫂子對她倒看了一陣,覺得她並沒有怕見屈玉堅的意思,一味的催她走,也覺得有些不合適,便笑道:「大姑娘,你在梯檔子上坐一會兒,我要上樹摘桔子去了。」 春華微微地答應了一聲請便,依然還是靠了樹幹站定。五嫂子心裡也就想著,這人准是又發了她那癡病,理她也找不出一句切實的話來的。如此想著,自己就爬上梯子去,開始去剪桔子。 春華默默地站在樹下,心裡頭也就說不出來是慚愧,是恐懼,或者是安慰。忽然想著,我是可以儘管的問玉堅的,不怕他不把話告訴我。倘若他問起我來,我能把經過的事,老老實實告訴人家嗎?等到那個時候,沒有臉見人,不如自己先避開了,不去見他。心思一變,開步就向林外走。走出樹林來,抬頭看那天空,忽然布 滿了白雲,平地不見了日光,同時,半空裡陰風習習,也就很有涼意,不像先前那亮晶晶的太陽照人,現在陰暗暗的,很有些淒慘的意味。正好咿哦咿哦幾聲怪叫,由天空掠過去。抬頭看時,可不就是一個雁陣,在陰雲慘淡之下,由北向南飛嗎?最令人動心的,便是離開了那群雁,單獨的剩下一隻雁,隨在後面,扇動著兩隻翅膀,仿佛飛不動似的跟著。半晌,就哇地一聲叫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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